LaplandJäger

昨夜犹惊梦,今朝尚难醒

 
   

【萝卜囧】【西北航道AU】【《北境以北的海》】

《北境以北的海》

·Written by Laplandjager

·Background-维多利亚时代英属加拿大北方,西北航道上某一补给站。

·CP-罗柏·史塔克(探索西北航道的海军军官)×琼恩·雪诺(黑城堡补给站的服役士兵)(尽量避免ooc)

·Other1W4

 

*虽然萝卜和囧的CP是——标题的——主线,但文中相当一部分内容会留给熊老。

 

*本文以1845年探险西北航道的Sir John Franklin悲惨的远征,与此后英国政府为救援该探险队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为原型创作。

 

*我会尽可能地把文本身,历史背景和冰火结合起来,部分微调之处以及可能已经出现的OOC还望见谅……

 

*鉴于我先看的剧集后看原著(也没看多少更没细看),因此人物什么的会往剧集多偏向一点,(原著党不要打死我)为了故事情节一些小的修改会有,还望见谅......

 

*同时将本文献给为西北航道的探索作出巨大贡献的人们,也献给为世界的科学考察而付出代价的探险者们。

 

THE WHITE NORTH HAS THY BONES; AND THOU,HEROIC SAILOR-SOUL,ART PASSING ON THINE HAPPIER VOYAGE NOW,TOWARD NO EARTHLY POLE.

茫茫冰洋路,路有英魂骨。明知苦寒凌,仍乐北极途。

——摘自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首府霍巴特纪念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铭文《衣冠冢》(《Not Here》)(翻译来自维基),其于1845年出发进行北极探险,1847年6月逝世于途中。

 

0.

“他们的生命连同他们的梦想,穿越了寒冬与盛夏,终结在世界的北方,无尽的灰色天空之下某一个小小角落。”

 

有时我会在黑城堡被岁月剥落了最后一寸油漆,连同最后一丝阳光温暖的城墙上,望着身边总是喃喃自语的杰奥·莫尔蒙,那个因为家徽而被我们称为“熊老”的年已花甲的男人,黑城堡的指挥官,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哈德逊湾冬季的倚靠。精瘦的脸勾勒着日益明显的皱纹任由时光的刻刀长驱直入在那上面勾勒出沧桑的痕迹。黑色披风与熊皮大衣之下包裹着永远挺立的身躯,站在于狂风中和疾速前行的冰冷空气与拍打着每一寸地面的雪花之中猎猎作响的联合王国旗帜并肩而立,眺望着天际与海平面相吻之处,酝酿着下一次风暴的远方,低着头悼念着在这条航道上牺牲的前人和曾经一起在黑城堡服役而现在却长眠于坚硬寒冷的北方冻土之下的弟兄们,等待着下一次标志着舰船归港的两声拉长号角音。

 

有时我会产生错觉,当那两声拉长号角音在黑城堡的城墙上回荡之时,一艘主桅上翻飞着冰原奔狼旗帜的帆船会在海平线上出现。我记得它“寒冰”的名讳,船头和船身上狼的浮雕,朝着冰冷汹涌的北方海水伸出利爪的群狼正如那个曾经踩着哈德逊湾的海岸为寒冬封冻的尾声来到黑城堡的苏格兰贵族子弟。我记得他的名字正如我记得他那一头烈焰般的红发。

 

罗柏·史塔克。

 

我没有办法把这个人从我人生的头十四年排除出去,正如我没有办法将爱丁堡郊外属于史塔克家族的临冬城从记忆中抹去。我们的血管中同样流着艾德·史塔克公爵的血液。我们一起练习击剑,诗歌和马术,一起在盖满了雪花的针叶林里猎取下一头成为晚宴主菜的驯鹿,一起在笼罩着北海海岸之上来自北方的大风中聆听父亲的教诲,一起在晚睡前房间里蜡烛昏黄的微光中向我们信仰的神祈祷。

 

有时这错觉总是过早地结束,当我再一次往终于由平静掀起狂怒波涛的海平线投去期待的目光,那里仍然空空如也。

 

“他们会回来吗?”我小声地朝熊老发问,雪花与小小的冰粒随着转变的风向拍打在我的脸上让我几乎睁不开双眼。

 

“我是说——那三艘船,归罗柏·史塔克指挥的三艘船。”

 

1.

“再见,史塔克。”“祝好运,雪诺。”对于罗柏的回忆总以告别时的两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作结。

 

没有人可以否认史塔克家族在大不列颠岛北方的影响力,他们的血脉可以追溯至罗马人登陆不列颠之前,在苏格兰寒冷潮湿,终日吹着来自大西洋不息的大风的北方高地之上他们成为皮克特人的部族首领之一,将罗马人侵略的步伐阻挡在哈德良长城以南。此后盎格鲁-撒克逊人登上大不列颠岛,维京人登上大不列颠岛,征服者威廉和他的诺曼人登上大不列颠岛,征服者穿着皮质战靴或者钢铠的双脚没能在这片北方开满蓟花或者落满积雪的土地留下足迹。圣安德烈十字旗数个世纪以来一直守护着皮克特人后代的土地,支撑着它的众多旗帜之一便是属于史塔克家族的白底冰原狼。在那些和南方的入侵者之间的战争中建功立业的祖先们,他们的石雕在被我们称为临冬城的家堡地下墓穴中并肩而立。直到十八世纪的第七个年头,Kenneth·MacAlpin国王的后代们达成了共识,圣安德烈十字旗和圣乔治十字旗合并为联合王国的旗帜,皑皑白雪之上的冰原奔狼终于面朝高坐于伦敦温暖的南方宝座上的金色雄狮,低下一向高傲的头颅。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从属于我父亲艾德·史塔克公爵的临冬城往外看,在我的目所能及之处,是地平线上起伏不定的山脉,曾经栖息着野天鹅的逐渐冰封的湖泊,蜿蜒流过一处处高山,丘陵与平原的一条条河流。而也就是在我将视线投向那片衰草遍野,笼罩在一片雾气与渐浓暮色之中的北方土地之时,父亲总是出现在我的身后,轻抚着我的黑色长发,他沉稳而缓慢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同冬天的冰盖之下缓缓流淌的克莱德河,冰封着许多我难以理解的感情。

 

“你也是一个史塔克,你虽然没有我的姓氏,你却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

 

然后会有一个名叫罗柏·史塔克的男孩会在阵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出现在我和父亲的背后,给父亲请安后便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到临冬城的校场中,在钝剑相互碰撞和罗德利克教头的赞赏抑或训斥声中消磨晚餐前的时间。他一头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红发如同那稍纵即逝得令人胆战心惊的夏季里,点燃一向泛灰的北方天空的巨大火轮。

 

他是艾德·史塔克公爵和凯特琳·徒利公爵夫人真正的骄傲。他是我名义上的长兄,史塔克家族下一代的孩子们中最为年长的一个,也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当他手握佩剑在校场上给一位位敢于向他发出挑战的贵族子弟留下一处处皮革护具上的红色油痕;当他在临冬城大厅的舞会上向来自不列颠甚至英吉利海峡以外的千金们伸出邀请舞伴的手;当他端着茶杯与杯托,身着呢子大衣或者白色礼服在下午茶会上谈及拜伦或者雪莱的作品;当他和父亲肩并肩身跨战马从针叶林中飞奔而出,马背上挂着一整个下午的猎物……我敢保证就算罗柏·史塔克仅仅是将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撑着雨伞走在爱丁堡总是为连绵秋雨所洗礼的街道上,也会令屋檐下的年轻女孩们透过雨帘投来只存在于维吉尔笔下,那难以忘怀的目光。

 

我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保证,因为罗柏·史塔克是我名义上的长兄;因为我是琼恩·雪诺。史塔克公爵总是提醒我,我是个史塔克;凯特琳夫人总是提醒我,我是个雪诺。艾德·史塔克是我的父亲,凯特琳·徒利却不是我的母亲。

 

因此当罗柏接受着校场上来自来访贵族的赞许目光,我只能在人群中和此伏彼起的掌声融为一体;当罗柏和那位名为简妮·维斯特林的威尔士女孩翩翩起舞之时,我只能在大厅周围的圆桌上喝完一杯又一杯威士忌;当罗柏沉浸在对英格兰诗歌的高谈阔论之中,我只能和属于自己纸页泛黄的线装《唐璜》度过一个下午;当罗柏打猎归来,我名义上的母亲为他的额头擦去泥土与汗水的痕迹,我只能默默地将战马牵往马房总管处以避开她交织着复杂情绪的目光。

 

但这并不妨碍我和罗柏成为在半夜偷喝朗姆酒而一起接受来自父亲的处罚,也不妨碍罗柏在父亲用那那缓慢而沉稳的声音讲述史塔克家族历史时朝我举起鼹鼠皮手套中一只死于猎枪之下的野兔——打猎归来时我们总会并肩骑在父亲的身后,我会一直祈祷着他不要注意我和罗柏一起开的小差——而我则会微笑着举起两只兔子作为回应。当罗柏·史塔克故作愤怒地——相信我,他的演技令这愤怒仿佛爱丁堡剧院里复刻埃斯库罗斯悲剧的爱尔兰演员——把手放在马刀柄上,艾德·史塔克公爵会招手令我策马上前和他并骑。小小的动作令我总是担心着他是否真正注意到我和罗柏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话语之上。

 

“你也是一个史塔克,你知道我们的家族箴言——”

 

“——凛冬将至。”“凛冬将至。”

 

我的回答和父亲异口同声。此时从悬崖之下的北海吹来,是来自更北方的风,经过了千里之外的法罗群岛,斯瓦尔巴群岛和格陵兰岛,携带着海洋一直延伸到仅仅在地图上得以窥见北方尽头的寒冷,夹杂着那里苔原上小小的北极棉与栖息于悬崖石缝间海鸟的窃窃私语,如同悬崖之下海水涌上岩壁一般拍打在父亲脸上,也拍打在我的脸上,令我几乎难以看见临冬城城墙上迎风翻飞的冰原奔狼旗帜。

 

“在冬天,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还要互相照应。”

 

史塔克公爵不惑之年的双眼仿佛沉淀着从Kenneth·MacAlpin国王在北方呼啸着寒风的山岗上建立阿尔巴王国,一直到托伦·史塔克和其他的北方贵族一起在1707年联合法案上签下苏格兰人名讳之间的漫长岁月,他缓缓地进行着讲述的同时罗柏早已骑到我们身边。

 

“孤狼死,群狼生。”父亲说道。

 

这时罗柏总会在马上拉着我斗篷上残留着早些时候落下雨水的披肩,大喊着要和我比赛骑回临冬城。当他的鼹鼠皮手套离开了我的披肩,脚下战马的马蹄便立即在偶尔有蓟花和铃兰花绊住脚步的潮湿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毫无疑问罗柏·史塔克总是赢,我亲爱的长兄总是赢,凯特琳夫人翘首等待的长子总会赢。而当我终于认识到马术上和罗柏的差距,放弃了那与徒劳无异的努力将视线转向北方,猜测着仿佛仅仅存在于比维克的《英国鸟类史》中北境沿海的模样,计算着总是身着深蓝色皇家海军礼服出席圣诞晚宴的班扬叔叔和他的“凛冬”号回到补茨茅斯军港的日子。

 

2.

“你做好在西北航道上为女王和联合王国服务的准备之前,你必须先和北方的风雪打交道。融入其中,将其视为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

 

班扬·史塔克爵士踩着1839年秋末冬初北方的初雪回到临冬城。彼时他已经在从朴茨茅斯到伦敦再到爱丁堡的火车上度过了劳顿不亚于他军旅生活的一部分时间,然后又在从爱丁堡到临冬城的马车里度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当他脱去了黑色斗篷与凯尔特海一般蔚蓝的双排扣大衣,摘下金色镶边的两脚军帽将它们挂在帽架上,在接触到被壁炉温暖了多时的沙发之前便开口抱怨马车的颠簸。“妈的,威廉·巴芬那个老头子拿自己的家姓命名的海湾都没能把我,我的船和我的小伙子们吞没,现在倒好,我回家的马车就像是浮冰中的行船——怎么回事,奈德?再这样下去我应该把泰温·兰尼斯特那个老混蛋从伦敦叫来坐上你的宝座,起码他能够收得上修得起一条路的税!”

 

他呼唤着父亲的小名,从沙发上站起并将史塔克公爵紧紧抱住,谁都知道他在说着老掉牙的玩笑话。因为当父亲发出对那个精于谋略与敲诈的兰尼斯特的抱怨,班扬叔叔总会紧跟着他抱怨的语气,只是这一次,第一声对泰温·兰尼斯特的提及由班扬·史塔克发出,接踵而至的抱怨则来自艾德·史塔克,“老泰温拉出来的屎都是金的,整个上议院都这么说——他和1832年以后得了势的下议院议员们一道欺负上议院的老骨头,却忘了自己曾是其中之一。”

 

“至于修路?我正等着爱丁堡议会准备把我这个史塔克当回事!议员们正忙着工厂和铁路,我的申请估计早就被他们雇的工程师拿来当稿纸!”父亲向来与地下墓穴中静静伫立了许多年的史塔克先人石雕一般毫无表情的脸,此时欣喜之情是如此溢于言表。仿佛在战争中失散的兄弟在许多年后,于爱丁堡,伦敦,利物浦,曼彻斯特,不列颠的某座刚刚下过雨的城市中某条氤氲着紫罗兰芬芳和清晨露水气息的街巷中找到了彼此——

 

班扬叔叔确实是与临冬城失散多年,我和他相见的日子甚至不如一些总是前来临冬城参加下午茶会的名流。他回到这个总不能长久相处的家中时,有时他会认错许多人,把马车夫的名字套给马房总管,把一个和罗柏切磋剑术的贵族误认为是罗德利克爵士。但每当他见到我总会给予我一个不亚于他给予父亲或者罗柏的拥抱,大笑着称赞我又长高了一些。

 

在我生命开始的十几年中,某一些年班扬·史塔克爵士终于能够从这个蓝色星球仿佛插满了联合王国旗帜的各个角落再次回到被称为家的地方,临冬城大厅里充满温暖的炉火和烛光,桌上哈吉斯,烤牛肉和马鹿肉的香气。罗柏在长桌的末端和他的父亲坐得很近,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会盘算着怎么在父亲抬起头喝下一杯威士忌时往长桌另一端的我脸上扔去一块包裹着数缕血丝的软骨。当然,这一次班扬叔叔回到临冬城的时候他早已不再这么做,而我也终于可以专注于切开眼前餐盘上淌着肉汁的牛肉而不是随时准备举起餐刀格挡那块罗柏扔来的软骨,并聆听着班扬叔叔对自己冒险经历的陈述。那些从他略显沙哑的嗓音里为我一 一所知的故事总是发生在一片我有所耳闻却从未亲眼目睹的北方土地。那里距离临冬城,我所认为最靠近冬天的地方千里之遥。班扬叔叔的故事里有囚禁着北极熊与海豹的没有结束之时的冬日;有覆盖着苔藓,地衣与北极棉,终日吹着不息寒风的苔原;有兀立于来自世界尽头的冰冷波涛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有自那些不幸的先辈尸骨之上驶过一艘艘新的航船,在同时俯视着沉船遗骸的月光之下将那条名为西北航道的航线在地图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完善。当他讲述着这些故事时故意往嘴里塞了一颗滴着肉汁的烤洋葱,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陈述着别人的经历。

 

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活生生地在他明显曾经遭受冻伤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显而易见的痕迹,当他描述封冻的科珀曼河,夜晚袭击营地的北极熊,冻死的战友与不得不依靠他们的尸体走出荒原的同伴时尤为如此。轻描淡写的叙述中逐渐出现恐惧化为血液的形状染上他逐渐锁紧的双眉,逐渐放大的淡色瞳孔和其后沉浸于不安回忆之中的心绪。而在班扬叔叔的讲述之前我便对那些死白色的地域保留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我在那些更远的北方似乎找到了比起临冬城更为亲切的归属感。但有时我却觉得当我在悬崖上打猎归来的马队中眺望北海之外更远的北方,那些难以捉摸的看法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若即若离,十分奇异,令人难以理解,却出奇地生动仿佛是触手可及之物。

 

因此当我达到了服役年龄的时候我向班扬叔叔提出要到他探索西北航道的军舰上服役的要求时,我和他几乎一样震惊于我这疯狂的举措——在他将北方的恐怖尽数展现于我面前之后我仍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当然,纵使父亲,班扬叔叔还有罗柏使用了他们想象力范围内的一切办法试图阻止我北上的脚步,我仍然毫无保留地继承了父亲的血——史塔克家族的人总是异常固执。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我必须先在哈德逊湾北端的黑城堡补给站度过我大部分的服役期,在这之后我才能真正作为海军士兵的身份登上班扬叔叔的“凛冬”号。

 

“你要知道你要前往的地方并不仅仅是一个像你这样热血沸腾的贵族少爷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你要做好饿死或者冻死的准备,没有人会为你谱写词藻华丽的歌曲或者是戏剧。你存活于世的唯一见证恐怕只有保留着咬痕的骨头。你做好在西北航道上为女王和联合王国服务的准备之前,你必须先和北方的风雪打交道。融入其中,将其视为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那样就算你最终为严寒与饥饿杀死,你也只是投入一位老友温暖的怀抱。当你终于能和北方的寒风与雪花融为一体,我想你一定可以在我的船上得到不错的地位。”

 

我仍能想起在我和班扬叔叔一同离开临冬城的那天罗柏和我们一直骑到了爱丁堡的火车站。从悬崖边上终日为海风所吹拂的道路直至弥漫着雾气的小小站台,他抱怨着小雨和浓雾的嘴一直没有停过。尽管似水的年华令他脸上的轮廓显露出棱角,当我们可以看见爱丁堡圣吉尔斯大教堂屋顶古老的十字架时,他仍然像那个打猎归来的孩子一般要和我比赛骑马——似乎忘记了他此行的目的是送别我和班扬叔叔。尽管如此,当我试图走进火车车厢不再回头看一眼这片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回到的家乡土地,那些与之有关的回忆却驱使着我停下脚步往身后望去,我看见罗柏仍然站在人群之中,仿佛一个为前往战地之人送行的亲属——尽管我前行的方向并不是战场。他仿已经佛知道了什么似的走上前来,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搂入怀中。

 

“再见,史塔克。”我说道。

 

“祝好运,雪诺。”他回应道。

 

3.

“他们告诉我班扬·史塔克所在的舰队消失在了威廉国王岛西北约半海里的地方。”

 

当我得知班扬叔叔所在的舰队从英格兰出发之时我在黑城堡补给站已经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光。它坐落在英格兰的第一批殖民者留下脚印的哈德逊湾海岸,环绕着六座均拥有名字的高大塔楼,把它们的名字逐一列举并不方便。其中在司令塔顶端的长杆之上迎着北风翻飞的旗帜数个世纪以来随着伦敦统治者们的一次次成功而数次更换,当司令塔在十七世纪拔地而起时其上为霜雪击打的旗帜是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旗,直至我跟随着“凛冬”号到达黑城堡,属于北方的圣安德烈十字旗和爱尔兰岛的圣帕特里克十字旗早已加入其中成为联合王国旗帜的一部分,它连同它的指挥官杰奥·莫尔蒙爵士紧绷的面容一起提醒着我,这里是黑城堡,西北航道上的重要补给站,联合王国旗帜飘扬的最北处——也是这个蓝色星球上伦敦不计其数的势力前哨之一。

 

“你真的准备好来北方了么,雪诺?”杰奥·莫尔蒙爵士双手抱在包裹着黑色熊皮大衣的胸前,若不是头顶靠风带维系着稳定的两角军帽和腰间属于军官的佩剑,我几乎要把他和因纽特人混为一谈,我有时认为那双如同他肩上的大乌鸦一般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在看着我,但当我仔细察觉时才发现,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我和班扬叔叔无异的深蓝色海军大衣,而他身边的军官和士兵和他身着无异的熊皮大衣,“要是想多活几个冬天为什么不换身暖和一点的行头呢?”

 

“这里没有姑娘能被你的穿着吸引,史塔克家的私生子少爷。”莫尔蒙爵士身边的艾里沙·索恩爵士往脚边的地上啐了一口痰。

 

于是我脱下了只能吸引伦敦或者爱丁堡街头上姑娘们眼光的海军大衣,在黑城堡驻军特有的熊皮大衣与黑色的羊毛披风之下度过了数个寒冷的夏天与寒冷的冬天。忍受着来自社会底层的士兵们不怀好意的眼光和负责对新兵进行训练的艾里沙·索恩爵士一刻不停的轻蔑与嘲讽。“雪诺大人,”剑术和射击训练的最后我总能看见那双玛瑙一般的眼睛透过火枪射击后的烟雾盯着我,“若是有哪一天,俄国人或者法国人打起了黑城堡的主意,他们一定会看在你狗屎一样的剑术的份上感谢令尊——

 

他教出来的私生子剑术还真有一套。”

 

我抓着剑柄几乎要将剑身从皮革剑鞘内抽出的右手被一只手按住,紧接着来自杰奥·莫尔蒙爵士的另一只手将我推到他身后。那个被熊皮大衣包裹的男人背着手经过我身前,缓缓地走到黑城堡里的校场中央,“如果你们不希望死在俄国人或者法国人的手里就给我把罩子放亮点!”他雄浑的声音从早已老去的喉咙间发出,一片片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他军帽上人立灰熊家徽的别针上,“当那些想杀死你们的东西来到你们面前准备动手的时候不见得它们会区别对待贵族的私生子或者贵族。”

 

“私生子——贵族!”他肩上的大乌鸦发出沙哑的嗓音,挑衅地朝着艾里沙·索恩瞪着黑色的眼睛。索恩爵士闭上了那张不安分的嘴,莫尔蒙爵士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仍然背着手往我身后的司令塔走去,当他再一次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突然觉得有必要作出道谢,“长官,谢谢......”我小声地说道,而杰奥·莫尔蒙也随着这连我自己都在怀疑他是否察觉的声音中停下了脚步,“都这么久了他们还没在你面前叫我‘熊老’?真是奇怪......”他苍老的眼睛带着属于长辈的温和,在苏格兰长满大麦的乡间里处处可见拥有这样温和眼神的老人,但在这温和之后仿佛隐藏着一头坚韧的灰熊。

 

“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你要化阻力为助力,如此一来才没有弱点。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没有人可以用它来伤害你。”

 

“明白,长官。”“对了,班扬·史塔克有信来,他将在两个月以后的19日从英格兰出发前往北极完善西北航道的地图——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将作为他的‘幽冥’号还有整个舰队的指挥官,弗朗西斯·克罗兹上校会带着‘恐怖’号并行,班扬·史塔克爵士则继续指挥‘凛冬’号。”“他们会在黑城堡稍作停留吗?”“我没有接收到确切的信息,但上面的大人们命令各个补给点做好准备。班扬告诉我他会在‘凛冬’号的主桅上悬挂冰原奔狼的旗帜。”

 

“然后你仅仅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到他们归国后他们将是剧院舞台上表演者们最想演绎的角色,然后,你,琼恩·雪诺,将会穿上你那身海军大衣和你的叔叔一起坐在最高层的包厢里接受观众的致意——

 

在那之前你既然还归老子指挥,就给老子等着。”

 

“等着——等着!”莫尔蒙爵士肩上的大乌鸦再一次嘶叫着它所不能理解的单词。

 

“是——长官。”

 

有时我认为这个被其他的新兵——阴着脸仿佛停留着伦敦铅灰色的天气的艾迪·托勒特,校场上自从因为笨拙的动作被我击倒后便在腰间佩上了斧头的葛兰,以及大脑中仿佛塞满了和他身上的脂肪同等重量书籍的山姆威尔·塔利,以及其他来自联合王国在这个蓝色星球上宣布主权的每一个小小角落的军人——称为“熊老”的爵士确实用他的话说服了我。但当我成为了那些站在守卫塔或者沉默塔上眺望着海岸线以及海岸线以外的海平线的站岗者们,我无数次尝试着在那些来自北方的雪花与冰粒,有时则是与鹅蛋大小相近的冰雹的拍打之中,辨认着每一艘进港船只的主桅是否在那漫天的风雪之中跃动着一匹冰原奔狼,造物主冰冷的吻化为雪花的形状贴上我的额头。每一次迎接我的总是收起的船帆与空空如也的桅杆,或是仿佛延伸着伦敦工厂排放物的铅灰色天空,隐藏着克拉肯的咆哮海水,偶尔随着来自世界尽头的冰冷海水南下的一座座冰山,以及望远镜中曼塞尔岛的轮廓。在这里夏天仅仅是一个出现在粗糙的纸面上苍白无力的名词,盛夏与寒冬的区别无非是积雪深浅,白昼长短与海冰多少的不同。当1849年的冬天伴随着封冻的海岸线降临至哈德逊湾以及海岸线上的黑城堡,山姆威尔·塔利用带着犹豫的语气告诉了我熊老能够接收的唯一有关班扬叔叔的信息。

 

“他们告诉我班扬·史塔克所在的舰队消失在了威廉国王岛西北约半海里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熊老不会确切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真实与否,但当海岸线上巨大的冰层随着逐渐拉长的白昼而与哈德逊湾的海水融为一体,我再一次眺望海平线猜想着其后的一切并怀着对‘凛冬’号出现在海平线上那不切实际的期盼,班扬叔叔身着海军大衣回到临冬城的身影,瘦削高大,干净利落得如同出自刻刀之下的身影总会连同他的话语一同出现在回忆的最后。

 

“你要知道你要前往的地方并不仅仅是一个像你这样热血沸腾的贵族少爷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你要做好饿死或者冻死的准备,没有人会为你谱写词藻华丽的歌曲或者是戏剧。你存活于世的唯一见证恐怕只有保留着咬痕的骨头。你做好在西北航道上为女王和联合王国服务的准备之前,你必须先和北方的风雪打交道。融入其中,将其视为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那样就算你最终为严寒与饥饿杀死,你也只是投入一位老友温暖的怀抱。当你终于能和北方的寒风与雪花融为一体,我想你一定可以在我的船上得到不错的地位。”

 

在1850年秋天的末尾,海平线逐渐接近冬天的冰封之时,三艘悬挂着联合王国旗帜的蒸汽动力帆船出现在我眺望海岸线的视野之中。山姆威尔把望远镜塞到我手中的同时指着它,如同看见耶稣在水上行走一般瞪大的双眼在发红的胖脸上格外突出。我在望远镜中看见其中之一的主桅上翻飞着皑皑白雪之上的冰原奔狼旗,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旗,班扬叔叔告诉我会在主桅上高高挂起的冰原奔狼旗!

 

尽管我那几乎能开吊车尾的地理知识告诉我,如果班扬叔叔和他的舰队穿越了北冰洋到达中国,他们应该沿着印度洋温暖的海水与非洲留下贩奴者与黑奴脚印的黄金海岸回到不列颠红茶与烤牛肉的怀抱——但在主桅上悬挂着史塔克家族冰原奔狼旗帜的人又能有谁呢?更何况舰船的数量和班扬叔叔所在的舰队完全一致。我被厚重的皮质手套包裹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城垛上冰冷湿滑的雪,就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看见了古巴,达·迦马看见了印度,詹姆斯·库克看见了澳大利亚。

 

但当我沿着环形的楼梯到达守卫塔的低端,我在那些身着深蓝色的海军大衣进入黑城堡的军官中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一条体格与狼别无二致的灰色德国牧羊犬跟随在他的脚边。摘下两角军帽后他露出一头巴布亚新几内亚或者马来西亚特有的烈日一般的红发,长年待在高纬地区铸就的白皙皮肤和他年少之时别无二致,只是红色的胡茬冒出了他如同出自米开朗琪罗之手的脸部轮廓,当我察觉到那位军官看到我时,他和那一头红发同样颜色的眉毛往中间挤了挤,干燥寒冷的北方空气中开裂的嘴唇张开欲言又止,随后他朝我走来,我不清楚他是否想起了爱丁堡站台上那如同清晨森林中浓雾一般的蒸汽。

 

“你好,雪诺——琼恩。”“你好,史塔克——罗柏。”

 

“他们告诉我班扬叔叔所在的舰队消失在了威廉国王岛西北约半海里的地方。”罗柏·史塔克说着,加大了环绕着我的双臂的力度,那个曾经只要骑在马上便找机会和我比赛骑术的孩子,餐桌边随时可能往我头上扔一块软骨的孩子,临冬城中滔滔不绝地发表对《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看法的孩子早已消失在岁月角落的尘埃之中,“现在我要把他找回来,无论生死。”

 

4.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黑城堡的大厅里从未如此拥挤,三百余人的驻军不得不和罗柏·史塔克一百八十余人的海军官兵争夺着享用晚餐的地方——就士兵的盘中那些和海岸上破碎的岩石一样坚硬的腌肉而言很难称得上“享用”。不同口音的英语发出难登大雅之堂的词汇爆发在大厅各个角落身着熊皮大衣或者海军制服的人之间。尽管如此,黑城堡和船上的军官们仍然能够得到一张看得过去的长桌和餐盘中覆盖着黑胡椒酱,流着肉汁的烤牛肉。罗柏邀我和他同座,熊老对此不具备异议,艾里沙·索恩则把脸转过一边。

 

“我在皇家海军的军舰上摸爬滚打已经三十年了,小鬼,我才是指挥领航船的最佳人选。”那位被罗柏称呼为大琼恩·安柏的军官一边切割着牛肉一边用餐叉敲打着木制餐盘,话声如雷,轻蔑的语气和只属于一个服役许久之人的锐利眼神让我怀疑他的军衔真的在罗柏之下。

 

“我将任命席恩·葛雷乔伊指挥领航舰。”罗柏将刚刚放到嘴边的牛肉放回餐盘中,“一个自幼生活在海上并且在这片海域走过不下五次的人会更适合这个位子。”

 

“要想皇家海军跟在那帮招安了的海盗后面,除非那该死的哈德良长城彻底化为齑粉!”大琼恩转过身去对级别较低的海军军官和士官所坐的长桌高喊道,随即得到了那些早已在联合王国旗帜下向上帝与女王宣誓的军人们一致的欢呼。罗柏身边的几个虽然穿着海军制服,但双手沾满肉汁而手边餐叉锃亮如新的人立即把军帽摔在地上大骂不止,而罗柏则摇着头将脸埋在交叉的手指之后,这在大琼恩眼中仿佛是让步,“进入浮冰区后‘碎链巨人’号将作为领航舰,否则我就立刻带着我的人班师回家。”

 

“欢迎您这么做,安柏伯爵。”

 

“等找到班扬·史塔克之后,我们会立即向女王禀告,把你从你家的城堡里抓出来,当成哗变者吊死。”

 

罗柏·史塔克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昏黄的烛光令他深陷的眼窝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仿佛大锤将钢钉敲进墙体,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像极了父亲,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变得坚定不移,也令大琼恩发白的眉毛连同那精瘦的脸上横生的皱纹一同越挤越深,他的拳头随着罗柏的话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攥紧,罗柏话音未落那发红的拳头便狠狠地砸在桌上发出了足够令他身后一桌子的海军引起注意的声音。他将凳子踢出几英尺远,一旁给海军端上食物的山姆威尔·塔利试图劝阻,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到和那椅子一样远的地方。

 

“哗变者,是吗?!别以为我会坐在这里任你侮辱,你这撒尿都是草绿色的小鬼——”

 

大琼恩的左手放在佩剑的剑柄上,在这之前一个灰色的身影从罗柏脚边的桌子之下窜到桌上。在餐桌上的军官们,包括我在内,都没有作出反应之前它便如同一颗离开了枪膛的弹丸撞在大琼恩棕熊一般壮硕的身躯上,在人体倒地,犬牙撕裂皮肉切碎骨头和惨叫的声音中,无名指与食指从大琼恩的左手进入了罗柏的狼犬口中。当大厅里此伏彼起的骂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归于一片死寂,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挡在罗柏身前,拔出的佩剑指着在一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地,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与军官特有的倔强神色站起的大琼恩。

 

“班扬叔叔教导我对待不服从命令的军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设置临时法庭,绞刑是他们大多数人的下场,尤其是蓄意谋杀指挥官的时候——”罗柏的声音中丝毫不见这个年纪的年轻贵族的轻佻与傲慢,属于一个军官的沉稳与坚毅在他的声音之中处处可见,“但我相信大琼恩只是想帮我切肉罢了。”

 

“你的肉——”大琼恩愤怒的吼声让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皇家海军的军官,把涂满自己鲜血的受伤手指放在嘴里狠狠地吮吸着,紧接着死死地盯着罗柏仿佛要用一根弗拉德三世的木桩把他钉在原地,但我能在他舒缓的脸上捕捉到肃然起敬的信息,“还真他妈的硬!”接着这个胡子花白的爵士大笑了起来,仿佛自己赢得了一场战役似的,而从我身后爆发出的笑声来自罗柏,很快整个大厅里身着不同军服,刚刚才从骂声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很快沉浸在不约而同的笑声之中。“他妈的硬!”熊老肩上的大乌鸦在一片笑声与酒杯相撞声中嘶叫着。

 

黑城堡大厅中所有与宴会有关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我再一次见到罗柏是在那面临海的城墙上,海军大衣的颜色让他很好地与周围的背景融为一体。我不能说明那是凛冬降临时的暮色,黑城堡悬挂着联合王国旗帜的塔身,还是斯图亚特时代的黑夜,几个世纪前大师们的人物画之后深邃的背景。罗柏继承着父亲如同落满雪花的冰河一般寒冷凝重的神色,军官特有的骄傲却在紧锁的双眉之间驻足不前。我知道那是因为班扬叔叔,但我不知道在这之后是否还包括那日渐封冻的海岸线以外更多的内容:冰山。风暴,极夜,暗礁;希望,责任,牺牲,荣耀。除去了这些之后,我仍然能在那双年轻而又苍老的眼睛深处,堆砌起临冬城模糊而又亲切的残存物。

 

“大琼恩还不是最大的麻烦,他只是嗓门最大的那个。”

 

当我终于意识到罗柏开口时他仍然望着城墙以外合抱上来敲击着曾经有海豹栖息的岩石海岸的黑色潮水,他好似饥饿的爱尔兰人扑上面包一般,出神地盯着在被磨平了棱角的碎石与早已腐烂了肉身的贝类之间一次又一次泛起而又被揉碎的白色泡沫。

 

“卢斯·波顿也在我的军官之列,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谋划着些什么,他负责指挥的海军陆战队的人总是在讨论他在非洲服役时是怎样用剥皮的方式处理土著人的战俘......据说他的私生子在大琼恩的船上,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席恩·葛雷乔伊指挥着舰队的三分之一,这些曾经活跃在加拿大的走私者和马六甲的海盗,除了经验以外我根本没法信任他们,如果说连班扬叔叔真的没有办法从那一片海域活着走出来,天杀的我们还能怎么办……”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语气充满了忧心忡忡,但是淡漠的双眼与毫无表情的脸部仿佛被复活的死人讲述着其他人的故事,唯有一向以来紧锁的双眉封存着曾经易于外露的情感。罗柏·史塔克低下头,视线从黑色的海水回到黑色的城垛,临冬城大厅里邀请舞伴时的自信与不久前让大琼恩为其傲慢付出代价时的镇静在那年轻而苍老的脸上隐匿,惊恐不安再一次主宰着那一片被蓄起的火红色胡须掩盖之下的苍白。就像在那一场误会上他决定牵起简妮·维斯特林——现在或许应该称呼那位维纳斯一般动人的威尔士姑娘为简妮·史塔克夫人——之前。

 

“你想起来——呃,我也记得不大清楚,可能是1843年那一次吧,仲夏夜,对吗?那会你也好不到哪去。”

 

那一天晚上史塔克家族的孩子们都在临冬城被上百根蜡烛点亮的厅堂中翩翩起舞,学会华尔兹不久的珊莎邀上了乔弗里·拜拉席恩,刚刚从书本上了解考古行业的布兰则选择了梅拉·黎德作为舞伴,就连那位平日里和来自印度的剑术大师西利欧·佛瑞尔舞刀弄枪的艾莉亚也牵上了詹德利·拜拉席恩的手。而我只能一如既往地坐在大厅边缘摆放着椴花茶与小马德莱娜蛋糕的圆桌边听着曼斯·雷德——一位从因弗内斯赶来成为临冬城座上宾的考古学者——的打字员耶格蕊特对贵族礼仪的抱怨,看着父亲与劳勃·拜拉席恩与霍兰·黎德这两位曾经在滑铁卢的战场上同生共死的英格兰战友亲切交谈,看着罗柏·史塔克在静静地端详着墙上班诺克本战役油画的简妮·维斯特林面前踟蹰不前,和他在公学的毕业演讲时口若悬河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们近来一切都好吗?”我上前一步来到罗柏身边,他低下了头。

 

“乔弗里把珊莎甩了,在他遇见了那位提利尔家族的女孩之后,甩得就像一块用完的抹布,而她自己关于阿尔平王朝的学术报告出现了一些困难,如果布兰在一切会好很多——可是他在奥克尼群岛考察新石器时代遗址的时候受了不小的伤,他的情况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凯尔特医生,但愿他们真的有办法,这还不是最糟的,艾莉亚在印度学习剑术的时候,西利欧·佛瑞尔因为被查出参与印度民族反抗组织而被囚禁,在这之后她就根本连消息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心存希望啊,罗柏。”

 

我终于结束了对安慰的话语的斟酌之间那无用的挣扎,只是压抑着突如其来的痛苦。仿佛一个离开了伦敦许多年的旅人回到故乡时突然重新置身于浓雾弥漫的街道,焦黑色的工厂和贫民窟的牛油灯散发出的裹尸布一般沉闷难耐的气体之中。与史塔克家族有关的回忆便成为了我的裹尸布,珊莎,艾莉亚,布兰,还有尚小的瑞肯,父亲和我法律上的母亲,以及身边的罗柏,不知身处何地的班扬叔叔......一个个属于史塔克的名字则成为了让死人归于永恒安宁的草药,每当我试图挣脱那一层裹尸布,它们便会更为紧密地贴上我每一寸的皮肤,告诉我,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史塔克。

 

是一个史塔克家族的孩子,有义务和他的长兄站在一起。

 

“他们现在都归你指挥,罗柏,班扬叔叔不是都说过吗,‘对待不服从命令的军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设置临时法庭,绞刑是他们大多数人的下场,尤其是蓄意谋杀指挥官的时候’,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对了,罗柏。你要知道,完成‘该做的事情’永远是史塔克家人的特长。我们——如果说我也能算的话,史塔克已经见过了阿尔平,邓凯尔德,巴里奥尔,布鲁斯然后是斯图亚特,见过了他们在我们身边的王位上起起落落。我们是北方的孩子,生来就不会惧怕风霜。

 

父亲总说,在冬天,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还要互相照应。孤狼死,群狼生。

 

把班扬叔叔找回来吧,罗柏。他还要回临冬城,回去给我们讲他的——以后是我们的冒险经历。

 

在我们的家族发生的这些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5.

 

“他们的生命连同他们的梦想,穿越了寒冬与盛夏,终结在世界的北方,无尽的灰色天空之下某一个小小角落。”

 

熊老的房间呈现着上了年纪的建筑特有的黑色,似乎无论是乔治时代的纵欲还是维多利亚女王治下对廉耻和古典艺术的振兴都没能影响到这座世界尽头边缘的补给站。油漆剥落的墙面映照着壁炉红色的微光,参差不齐的凹陷在几个世纪的积累后留在了那上面,征服者威廉的后代之一的画像悬挂在办公桌之后熊熊燃烧的壁炉之上,油画之中那双有些褪了色的眼镜仿佛在和壁炉之前熊老冷若冰霜的眼镜一同,像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样瞄准我。

 

”你看起来没多少精神,昨晚划了半海里的船就那么累啊?“

 

那苍老的眼睛之后温和的灰熊俨然成为了一头饥饿的,在北方的苔原上寻找着任何活着的或者死去的肉类的棕熊。那棕熊充满了脂肪与力量的熊掌仿佛正扼着我的咽喉,似乎下一秒,我就会成为它的巨爪与尖牙之下涂满鲜血的骨架。我认为我在害怕,但我并不打算低下头承认我的害怕,我认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情——我是一个史塔克家族的孩子,有义务和他的长兄站在一起,尤其是山姆威尔再一次将史塔克家的人失踪的消息传达给我之时。上一次是班扬叔叔,这一次,1852年的这一次,则是罗柏。

 

三艘船,两次都是三艘船,相继失踪于北极海域的三艘英国皇家海军的极地考察船。

 

”看起来不用那么害怕,就你的航向而言你不能被判为逃兵——就算你真的要逃最后你也只能自己回来,你带的补给品连一周都撑不到,然后呢?小子,你想吃什么?把你的大腿肉分成十几份还是几十份?“”罗柏不见了,我不能——“”那你就有办法一边啃你的大腿一边找到他?“

 

我没有对熊老的话加以回复,仿佛孩提时代因为和罗柏一起的逃课而接受着父亲的训斥,但熊老着实让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我确实没有办法仅仅依靠一艘小船和一个星期的补给品去北极的浮冰之间找到罗柏或者班扬叔叔,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怀疑起自己从储藏室偷走罐头,瞒着艾迪和葛兰在巡视城墙的时候准备小艇,从熊老的办公室顺走航海图的那一整个星期里自己无谓的勇气。

 

”那么,长官,对我的处罚将会是——“”如果我听得进去索恩爵士那个偏执狂或者波文·马尔锡那个呆瓜的话,按照军事法律关你十天半个月,那么你对于我来说不过就是黑城堡里面多了一张要饭的嘴还有几个看守。“熊老打断了我的话就像涂满机油的黑色机械切割着钢铁。

 

”跟我出去一趟,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当我决定跟随熊老离开他的房间在临海的城墙上让北风吹乱我原本也没有经过多少打理的头发,莫名的忧郁与其他复杂的感情在我的心里出现——罗柏·史塔克和与他有关的所有回忆如同隐藏在树林中的高地战士一般,阴险而突然地出现,不管这些回忆发生在格拉斯哥,爱丁堡还是临冬城。它们如同城墙之下拍打着岩石海岸地海水一般捶打着我的心脏,令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而那些手指正在大脑之中理智尚存部分的指挥下披上羊毛披风,放在隔绝着外界一如既往的寒冷与室内积攒了数个世纪之久的油漆味的门把手上,在熊老的授意下将门推开。

 

撕裂的感觉伴随着迎面而来的风为脸颊上的每一个细胞所感知,来自头顶上方的旗帜抽打空气——抑或是空气抽打旗帜的声音不绝于耳。熊老扔给我一罐鲸鱼油,”没有这些难闻的玩意,回去以后伊蒙医生绝对会把你的半边脸都切掉。“我点点头,思考着熊老的用意,一边往脸上涂抹着散发着腐败气息,能与瑞典人的鲱鱼或者冰岛人的鲨鱼媲美的鲸鱼脂肪,一边小声地咒骂着,”该死的风。“我尽可能不让熊老听见。

 

”这风不错,雪诺。“罗柏的声音仿佛从几个世纪之前传来,但当我试图证实这并不是错觉时,回应我的依然是封冻的海岸线之外不绝的风。

 

”这风挺好,史塔克。“我回应道,在临冬城外度过的礼拜日下午重新出现在回忆的开始。父亲有时会视察家族存留着以供应上流社会开支的土地时带上罗柏和我。当鲁温先生向父亲汇报今年收成的前景时,罗柏会带着我登上丘陵的高处寻找风的踪迹。我总能看到那些风,如同穿着盖尔战士外套的守护神从地平线尽头吹来,让远处的大麦低下并不坚强的腰杆,像北海上的波浪一样传遍整个原野,然后躺倒在罗柏和我的马蹄之下,在灯心草与铃兰花之间呢喃低语。或是将罗柏额前因为汗水而贴在皮肤上的红发像展开一面军旗似的扬起,显示出他那骄傲的孤独和高尚的独立。

 

”谁先到狼林那?“罗柏·史塔克跨下的战马已经开始用钉着马掌的铁蹄刨着大雨后潮湿松软的土地,他的视线越过氤氲着大麦焦香的土地落在地平线上总能听到狼在夜晚长嗥的森林。

 

”罗柏·史塔克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熊老惯于发号施令的嗓门突然降低了许多音量,这让他突然显得苍老许多。他精瘦的脸勾勒着日益明显的皱纹任由时光的刻刀长驱直入在那上面勾勒出沧桑的痕迹。黑色披风与熊皮大衣之下包裹着永远挺立的身躯,站在于狂风中和疾速前行的冰冷空气与拍打着每一寸地面的雪花之中猎猎作响的联合王国旗帜并肩而立,眺望着天际与海平面相吻之处,酝酿着下一次风暴的远方,低着头悼念着在这条航道上牺牲的前人和曾经一起在黑城堡服役而现在却长眠于坚硬寒冷的北方冻土之下的弟兄们,等待着下一次标志着舰船归港的两声拉长号角音。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班扬·史塔克舰队的指挥官,在他开始去科珀曼河探险之前我已经认识他,他跟你们史塔克家的人一样固执。1818年那会的科珀曼河探险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但无论如何,他就像班扬·史塔克一样,对北方念念不忘,当他在塔斯马尼亚担任总督的时候,和我的通信里充满了对在那里死去的弟兄的歉意,还有开辟这条几百年都没能打通的西北航道的决心。但是这也是为什么弗朗西斯·克洛泽要担任他的副指挥,但愿他的谨慎能缓和约翰的冲劲,班扬的资历比他们都小,但我知道,你的叔叔不会让自己的手下不计代价地牺牲。“

 

“而你,琼恩·雪诺,屁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居然想凭借一己之力找到三艘船——现在该是六艘了,找到以后呢?要是他们被困在了海冰上你怎么带他们回来?还是给他们陡增一张消耗补给的嘴?或者说,你想要和牺牲在这条航道上的人一起在英灵殿上谈笑风生么?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

 

“太多的人为了这条航道而死了,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接受同一个军官训斥,一起指挥各自的船为大英帝国开疆扩土,一起出入剧院包厢评价演员对我们的过往或精彩或难堪的演绎,那些弟兄们......他们的生命连同他们的梦想,穿越了寒冬与盛夏,终结在世界的北方,无尽的灰色天空之下某一个小小角落。终有一天你也将迎接属于你的荣耀或者死亡,雪诺大人,正如我准备迎接我的。在这之前,服从命令,让我知道你还是一个不列颠的军人,听懂了吗,雪诺大人?”

 

“是,长官。”我在寒风中挺直了立正的站姿,如同新兵营里的无数次重复一般,我知道那些莫名的忧郁仍然存在,提醒着我,我已经失去了班扬叔叔和罗柏,或许还有那些记忆中许多史塔克名字的主人。而责任的坚盾正抵挡着回忆的利剑,和熊老微微发红的眼眶一起提醒着我,我正在遵从着班扬叔叔的指引,在西北航道的黑城堡补给站履行我的职责,以至于熊老的问话虽然为不止的疾风所竭力阻挠,在我风帽之下的耳边也异常清晰,”你怕死吗,小子?“

 

”当然不,长官。“”那我也希望你别怕继续活下去。“

 

“如果没有班扬·史塔克给我送来的不知道是来自什么的肉,我在1818年早就得死在科珀曼河,所以对于这些失踪的史塔克我不可能坐在这里干等伦敦的救援从我面前经过,罗柏·史塔克的舰队失踪的时候我就给伦敦呈报了情况,要求加大进一步搜救的力度,现在斯坦利首相和他的混蛋阁员们终于给出了答复。等到明年海岸线解冻的时候,十五支搜救队伍将分别从不列颠和美国出发,自大西洋和太平洋两个方向进入北极圈,其中之一就是我们。

 

我们要把班扬·史塔克和罗柏·史塔克找回来。”

 

6.

“拉姆斯·波顿,下层船员里面最有威望也是最残忍的那个,领导了一次哗变。”

 

自视为因纽特人的卡斯特口中的所谓“堡垒”,和欧罗巴大陆上的同类并不尽相同。兽皮取代了水泥与砖瓦的位置,鲸的骨架则承担着房梁的责任正如火塘替代了壁炉。熊老的军官以及被他指定的我挤在散发着热量的火塘周围,啃食着经过加热后与冰冷坚硬的木块有所区别的咸牛肉以及来自卡斯特的“馈赠”,味道难以形容但比起咸牛肉易于咀嚼的生海豹肉。卡斯特本人则操着十分生疏,与他不列颠的面孔格格不入的英语抱怨着熊老让他在冬天之前不得不再去杀一头新的海豹。“这几年从那条河往大奴湖过去的白人多了去了,那些白人,你们不出点血是根本不可能找到。”我几乎是强忍着要从腰带上抽出佩剑顶在这个白人的喉咙上的冲动,听着卡斯特滔滔不绝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把脸埋在垂下的卷发之后,想象着口中的咸牛肉就是卡斯特的脊骨。

 

熊老已经警告过我们关于卡斯特的一切,如今跟随着熊老的皇家海军早就知道,卡斯特曾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在1818年的科珀曼河探险中当了逃兵,在一群带着咬痕的人类骸骨中间幸免于难,却永远失去回归文明世界的资格——每一个回到英国的幸存者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对这个懦夫进行军法处置,熊老包括在内。

 

我相信班扬叔叔也包括在内。

 

但是首先,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人类的法律延伸不到之处。其次,这个该死的家伙掌握着许多必要的信息。包括班扬叔叔,也包括罗柏。

 

“那要是我们出点血呢?”熊老扔给他一盒印着西班牙文的雪茄。卡斯特诡异的笑容撕开那龟裂的嘴唇,因长期咀嚼生肉而变形了许多的牙齿之间吐出含混不清的词语,“两盒。”

 

“白人分成两批,前后间隔的时间可能得有好几个极夜了,但人数大致类似,走的方向也差不多,无非就是从河口到大奴湖的雷索卢申堡。”卡斯特招呼山姆威尔帮他处理雪茄,后者在畏惧之中夹带着反感——或是反感中夹带着畏惧,如同童年时代的我们看见了松毛虫那样——的目光对上了熊老之后,从行囊里专属于熊老的隔层取出了雪茄剪。

 

“在这之后呢?那些白人有多少?”熊老从山姆威尔手中接过处理好的雪茄为卡斯特点上,老实说雪茄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参差不齐的牙齿和长期远离文明世界已经让卡斯特的英语够糟糕了,而把雪茄的一端含在嘴里更是让他的叙述雪上加霜。“第一批得有那么二三十人,第二批的人稍微多些,但很明显,这些蠢货离死不远。不知道第二批人是不是来把上一批同伴带回去——那些留着辫子的蠢货有句话,泥菩萨过江,什么来着?自身难保。”

 

“他们的状态如何?你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熊老仿佛伦敦工厂里的蒸汽机一样有力的手不动声色地抓住我紧握着佩剑剑柄的手,隐藏得极好又在我眼中十分明显的威严抹灭了我最后的愤怒。

 

“他们相互搀扶,拉着他们装着食物的小艇就像你今天带着这群兔崽子,但很明显你的兔崽子比他们精神多了——老子他妈都说了,他们正在往雷索卢申堡去。他妈的你的耳朵没有被冻掉吧?莫尔蒙老骨头?”卡斯特吞云吐雾之间让他的“堡垒”充满了旧西班牙殖民地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起,罗柏没有让烟草燃烧的气息在肺部来回游荡的习惯,史塔克家的人都不会喜欢麻醉的味道,包括我在内。鲸脂燃烧的气息混合着美洲的烟草令我难以适从,山姆威尔大声咳嗽的声音招来了卡斯特新的嘲讽,他不顾卡斯特奇怪的笑声开口问道:“你也是个白人,那为什么不给他们提供帮助?”

 

“你懂个屁,小兔崽子,也不想想老子他妈怎么帮那些可怜虫?给他们指引雷索卢申堡的方向然后让他们加一张吃饭的嘴?还是分给他们一点海豹肉让他们因为争抢而自相残杀?我敢打赌他们绝对吃了不少自己人才走得到我这。哦,对了,莫尔蒙老骨头,你还有班扬·史塔克当年能活下来,是不是也得感谢几个先死的弟兄啊——”

 

“长官!”葛兰掀开“堡垒”的兽皮城门冲进了帐篷,随之而来灌满整间帐篷的寒风打断了卡斯特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讽并让他大声骂了出来,我听不清他是操着英语还是因纽特语,“滚出去!”他应该是这么喊并且抡起了身边的石斧指着全身是雪的葛兰,但索伦·斯莫伍德上尉和头发花白的丹尼斯·梅利斯特中校当即拔出佩剑指向卡斯特。“该滚的是你,懦夫逃兵,你这张臭嘴我他妈早就受够了。”梅利斯特中校骂道。

 

“手上的家伙放下!”熊老站起身大吼道,就像一头真正的熊发出吼声警告着闯入领地的入侵者,压过了风的声音也让斯莫伍德和梅利斯特两人垂下了手中的佩剑,“怎么回事?”他仍然站立着,死死地盯着仍然没有放下石斧的卡斯特,好在葛兰也知道熊老在询问自己,“艾迪和派普在营地外发现了一个人,我们把他带到了弟兄们的帐篷里,他神智还算清醒,一碗热汤下去他就告诉我们,他隶属于罗柏·史塔克的舰队。”

 

隶属于罗柏·史塔克的舰队。

 

“然后——”“闭嘴,小子。”熊老再一次打断了我下意识的发问,但罗柏的消息让我根本无法保持冷静,“他还说了什么?罗柏怎样了?”

 

“自从他们抛弃船只登岸往内陆撤离后,食物消耗很大,那个海军说,拉姆斯·波顿,下层船员里面最有威望也是最残忍的那个,领导了一次哗变。控制了很大一部分军官和忠于他们的海军,把他们......”葛兰低下了头,喉咙动了动仿佛刚刚咽下去一块仰望星空派,“用作食物。”

 

“那么罗柏呢?他在那里面吗?他怎样了?”我忽视了身边的寂静,抓着葛兰的衣领大吼道,没有意识到自己滑出了泪水的眼眶,也没有意识到身后卡斯特幸灾乐祸的哂笑。而葛兰也仅仅是再一次低下爬满了金色络腮胡与冰碴子的脸,摇摇头,许久才开口,“还在里面,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吃掉,但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懦夫逃兵?你们也差不到哪去啊,梅利斯特大人。”卡斯特双手抱在胸口对丹尼斯·梅利斯特的脚下啐了一口唾沫。

 

“他们还在营地那里吗?”熊老拽着我的肩膀把我的手从葛兰的衣领上撕下来。

 

“在他逃离营地的时候,一直都在。从那时起到现在只过去了两天,我敢打赌那些杂种还在那。”

 

“哗变者有多少,火力如何?”

 

“大概不到二十人响应了拉姆斯·波顿的哗变,他们控制了舰队大部分弃船时带上的火力,也只有有十来杆步枪。我们有六十多人和二十杆步枪,你的指示,长官?”

 

“营地的位置?”

 

“西南方向约五英里。靠近科珀曼河。”

 

7.

“我对于班扬叔叔的事情深感抱歉,我没能把他带回临冬城。”

 

我只是感到脸颊有点湿,这在这个干燥异常的地方着实奇怪。我能听见击锤撞击雷泵,子弹出膛的声音。我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经过了长途跋涉,胃部消化着同伴的肉的哗变者躺在地上或者把步枪扔开,高举双手请求着投降与怜悯,然后被熊老的海军射杀,躺在地上。我紧紧抓着刺刀折断,刚刚射出一发子弹的步枪,记不清楚佩剑插在哪一个哗变者的心脏里没有拔出来。苦咸的液体滑进眼眶,或许是汗水,或许是血水,这不重要。那个名为拉姆斯·波顿的哗变者站在我面前,紧紧咬着那蠕虫一般的嘴唇,他在给自己的步枪装填子弹,通条在枪管里一进一出,这很重要。

 

我的枪托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隐约能听到胸骨折断的声音,这不重要。

 

我按着这个倒在碎石地面上的人,右手握紧了拳头一次次往那仍然残留着肥胖痕迹的脸上挥去,这不重要。

 

我额头上的液体滴在他涂满鲜血的脸上,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这不重要。

 

“罗柏·史塔克——他妈的——在哪?”

 

这很重要。

 

“不敢肯定,但我第一个没有吃他,但卢斯·波顿少校很荣幸地当了我们的头盘——我敢说,没人的肉能比得上他。”拉姆斯·波顿可能有些变形的脸颊艰难地挤出同样扭曲至极的笑,嘴边是被打碎的牙齿与塞在牙缝之间的生肉的混合物。

 

“指挥官和一些人在两天前成功逃走了,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骨瘦如柴的大琼恩被葛兰和艾迪搀扶着走出关押着军官——于拉姆斯·波顿而言,肉——的帐篷,“上帝保佑他......你们的物资还够吗?给我带一队人,我要把指挥官找回来......听到了吗,我要一队人......”他不顾自己几乎没有办法挪动步伐,在葛兰和艾迪把他在一张兽皮毯子上放下之前他还挥舞着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用尽力气朝熊老大喊。

 

我把拉姆斯·波顿交给其他的海军弟兄,走到熊老的身边。

 

“罗柏只逃走了两天,不会太远,长官,给我几个人和三天的补给,我能把罗柏带回来。”

 

“你不先擦一下你头上的血?你看起来就像刚刚从那些一便士就能买到的恐怖小册子里爬出来。”熊老从山姆威尔的手中接过一块驯鹿皮扔给我,没有把视线从押解哗变者走向临时搭建的绞刑架的海军士兵身上移开。在绞刑架前是由几位熟记海军典章的军官组成的临时法庭,丹尼斯·梅利斯特和索伦·斯莫伍德正在代理熊老对哗变者进行审判。“我们的补给已经不够了,雪诺大人,从明天起只能刚好支撑我们回到河口处我们的船下锚的地方,卡特·派克中校还在那里等我们。况且我们救出了罗柏的军官和士兵后多了三十多张要饭的嘴,再晚一天都不行。否则罗柏舰队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可是长官,我们从来没有如此靠近——”“服从命令,小子。就我所知现在十五支搜救队伍至少有六支登岸搜救,罗柏·史塔克会碰上他们的。”

 

“我说过,你的叔叔不会让自己的手下不计代价地牺牲,现在班扬和罗柏都生死未卜,我不能为了他们,为了你,搭上这九十多号人命去冒险。”

 

“走吧,雪诺大人,我们回黑城堡,看看明年海岸线解冻的时候结果如何。”

 

在等待救援信息的时候,有时我会在黑城堡被岁月剥落了最后一寸油漆,连同最后一丝阳光温暖的城墙上,望着身边的熊老,看着他站在狂风中和疾速前行的冰冷空气与拍打着每一寸地面的雪花之中猎猎作响的联合王国旗帜并肩而立,眺望着天际与海平面相吻之处,低着头悼念着在这条航道上牺牲的前人和曾经一起在黑城堡服役而现在却长眠于坚硬寒冷的北方冻土之下的弟兄们。

 

有时我会产生错觉,当那两声拉长号角音在黑城堡的城墙上回荡之时,一艘主桅上翻飞着冰原奔狼旗帜的帆船会在海平线上出现。我记得它“寒冰”的名讳,船头和船身上狼的浮雕,朝着冰冷汹涌的北方海水伸出利爪的群狼正如那个曾经踩着哈德逊湾的海岸为寒冬封冻的尾声来到黑城堡的苏格兰贵族子弟。我记得他的名字正如我记得他那一头烈焰般的红发。

 

罗柏·史塔克。

 

我没有办法把这个人从我人生的头十四年排除出去,正如我没有办法将爱丁堡郊外属于史塔克家族的临冬城从记忆中抹去。我们的血管中同样流着艾德·史塔克公爵的血液。我们一起练习击剑,诗歌和马术,一起在盖满了雪花的针叶林里猎取下一头成为晚宴主菜的驯鹿,一起在笼罩着北海海岸之上来自北方的大风中聆听父亲的教诲,一起在晚睡前房间里蜡烛昏黄的微光中向我们信仰的神祈祷。

 

他不见了,在1851年的夏天他失踪在寻找班扬·史塔克爵士的路上,在1853年我曾认为我会再一次找到他,我曾认为。

 

可能是在1855年的夏天,自我开始在黑城堡服役后的第八个夏天,我从城墙上走下将鲸鱼脂肪扔给刚刚睡醒准备和我换岗的葛兰之时,山姆威尔匆匆地跑来,一封来自不列颠的信被塞到了我的手中。

 

落款处是“罗柏·史塔克”。

 

“十分抱歉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给你写信,琼恩,但不管怎么说,我活了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么?我也从海军大臣那里得知了你们清理哗变者的旧闻,真希望我当时就在那。否则我也不至于靠着青苔,溪流和里面的一些鲦鱼撑到雷索卢申堡,我想都不敢想......但我做到了,我活了下来,和三个我带走的弟兄一起,也托你们的福,我还有几十号人能够活着回家......

 

我的航行可以说是失败透顶的,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两个发现让我认为那一百多号牺牲的弟兄都没有白死。一是我在不得不弃船登岸,带着我的人往大奴湖撤离的途中找到了班扬叔叔和他们舰队许多人的遗体,那时我的人都拖着补给,没有力气再带上他们。我们只能把班扬叔叔就地埋葬……

 

二是我们发现了补给品中的罐头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在我们被困在冰面上的时候罐头就开始出现变质,我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出现了一些精神上的问题,船医在用灰风做了实验——我承认,为了我的人我必须这样做——发现罐头的封装因为焊接的原因使得我们吃下了许多重金属……罐头的生产商,也就是那个拉屎都拉的出黄金的泰温·兰尼斯特,正在伦敦准备接受审判……

 

不管怎么说,或许你确实应该尽早考虑退役回临冬城了,珊莎毕业后在爱丁堡经营着一家羊毛纺织厂,都快把整个北方的羊毛垄断了;奥克尼的凯尔特医生保住了布兰的命,他的考古成果为伦敦博物馆带来了不少的收入,他也正在和那个黎德家的女孩一起去巴黎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或许还是最年轻的出席者;艾莉亚也找到了,她沿着恒河游历了几年以后带着充满了印度风味的素描画册和奇特的剑术回了家。这么说来或许我这个长子倒混成了最惨的?算了,还是跟你说说正事吧。

 

我对于班扬叔叔的事情深感抱歉,我没能在发现他以后把他带回临冬城安葬。但好在我把他下葬的位置标记在地图上。

 

因此等到我的身体恢复到1850年以前的状况,这可能要一两年,我将再一次——最后一次出海前往北方,找到班扬叔叔和那些勇士们的遗骨,把他们带回家。

 

而你,琼恩·雪诺,打算和我一起吗?班扬叔叔应该这样对你说过,'当你终于能和北方的寒风与雪花融为一体,我想你一定可以在我的船上得到不错的地位。'

 

罗柏·史塔克

 

1855年1月于联合王国爱丁堡皇家医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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