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plandJäger

昨夜犹惊梦,今朝尚难醒

 
   

【布梅】【克里米亚战争AU】【当林鸽对山楂花低吟】

《当林鸽对山楂花低吟》

·Written by-Laplandjäger

·Background-1853-1855年克里米亚战争及其结束后

·Lovers-布兰登·史塔克(在巴拉克拉瓦战役中身负重伤的英军军官)×梅拉·黎德(曾在战地医院为国效力的贵族之女)

·Other1W5-若出现历史错误欢迎纠正

 

*纪念克里米亚战争中为各自的祖国效力的军人,逝者安息*

*部分意象致敬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内容留给了席恩*

*如果出现了OOC轻喷......*

*如果下文中出现了关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镑购买力的错误,欢迎指正*

0.

“斑尾林鸽有时会在冬天离开,去到更南方,翻越阿尔卑斯山或者喀尔巴阡山到温暖的地方栖息,而当约克郡的河流开冻,你能看到褐色的林鸽在刚刚抽芽的英国山楂树下发出悦耳的鸣叫声。它不是在呼朋引伴,或许山楂花没法听到,但它确实只是独自对那白色的山楂花浅唱低吟。”

 

1.

1857年4月9日,英国约克郡,黎德府上

“稳住队形!”

 

布兰登·史塔克少尉骑在阵列的前面,和席恩·葛雷乔伊中尉一起贴着轻骑兵旅的军旗前进,他按照战术法则将手中的马刀背靠上自己的肩膀,试图忽视头顶上几乎要与自己的头发焊在一起的熊皮制帽在克里米亚的炙热阳光下沉闷而压抑的触感,身上轻骑兵制服和绶带仿佛法老的裹尸布一般死死地把自己缠绕在汗水与布料之间,俄国人的炮弹在身后由马刀和骑兵组成的红色长墙中炸开,战马的嘶嚎与人类的惨叫连同弹片撕裂皮肉和切开骨头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胯下的小舞有了受惊的迹象,布兰知道它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离这个由钢铁,火药,皮革,尸体组成的世界——而他何尝不想?本能却驱使着他快马加鞭,忘记了身边的席恩·葛雷乔伊,忘记了前方的长兄,忘记了父亲,母亲与史塔克家族宅邸的模样,忘记了更多的炮弹从俄国人的阵地袭来炸裂于阵线之间留下更多尸体,只知道跟随号兵的指令,高举马刀,余光里是枪骑兵团的阵线上被平端的一杆杆骑枪。

 

“稳住队形!100码了,加速!”“Charrrrrrrrrrrge!”

 

“当心——罗柏!”

 

布兰登·史塔克醒来时感觉不到身下紧紧绑在小舞身上的马鞍,或者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曾经塞着擦得锃亮的马靴的双腿——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在与梦境中的战争遗产垂死挣扎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他才能想起来自己的腿早已在那一场近乎是自杀的战役中因为俄国人的弹片而永远无法支撑着他行走,行走在这片氤氲着大西洋海风带来盐的气息的土地上。

 

“别动他!”他的大脑深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叫声,如同无法离去的冤魂缠绕着人去楼空的旧居,这个声音自从布兰在南丁格尔的战地医院苏醒后便一直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作为他一点一点恢复巴拉克拉瓦战役当天的回忆那微小的触发物,或者说,他间歇性头疼的触发物。他的双手支撑着地面,光滑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而不是柔软而带着温度的床垫。虽然那件遗存着拿破仑时代风格的蓝底金色排扣轻骑兵制服早已被他锁在了柜子的最深处,丝织睡衣代替了军服的职责安抚着他剧烈颤抖的身躯,仍然有汗水不断从皮肤之下仿佛眼泪一般地流出,证明着一场噩梦。

 

不是噩梦,而是记忆,是他在斯库塔里医院醒来后便失去的一部分与某一年十月的第二十五天有关的记忆。如今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战马被炮弹击中之前的事情,但在其中没有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吼叫令他头疼,疼得令他提醒着自己再清楚不过的痛觉,提醒着因为自己感到疼,自己就还没有在那一天死去。

 

“布兰?天哪,你这个样子真是可怕。”

 

布兰听到身后赤裸的脚底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马灯剧烈摇晃下金属部件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梅拉·黎德呼唤他的声音。他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他湿透了汗水的后背,他看见马灯将房间里的一切点亮,墙上艾德·史塔克与霍兰·黎德在滑铁卢并肩作战的画像,床头处卷了边并且残留着红色痕迹的《英国鸟类史》,百年战争时代流传下来的圣像,还有梅拉仿佛见证着约克郡山间英国山楂树的夏季与秋季,那绿色的眼瞳与棕褐色的长发。当梅拉将他扶起来离开冰冷的地面时他能看见她略显疲惫的神情,她身上的睡衣也证明着这一点。当梅拉拭去他头上细密的汗珠时他能嗅到她身上属于山楂树的气息,森林的气息。

 

“或许我可以叫学士把你的床改得稍微大一些,在地板上躺一个晚上是要生病的。”梅拉·黎德扶着他回到了床上,“你又想起来什么了吗,布兰?”

 

布兰能感觉到清晨的微光依偎着百叶窗白色的窗格,从窗帘的缝隙中悄然溜进室内,他艰难地看着眼前这个自从1854年10月以来陪伴着自己的人,她在问他那些重伤之前的记忆,那些噩梦的内容,几年来不断清晰起来的回忆,仿佛晨雾之间的山林渐渐地褪去了那一层迷离的白色,显露出每一根刚刚被经过的动物折断的树枝,掉落于半湿枯枝上的松果,和形状不一的小小的树叶。布兰登·史塔克想开口,却突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感情驱使着他把第一个单词停留在喉头。他想说,他回忆着南丁格尔的战地医院,夜晚梅拉·黎德提着灯巡查伤病员时,会走到走廊的尽头坐在他的床前,亲吻他的额头,赞叹着《英国鸟类史》里斑尾林鸽那一页的插画。

 

“那天早上卡迪根伯爵下令冲锋。”他最终说道。

 

2.

1854年10月25日,克里米亚,巴拉克拉瓦

“出鞘!”

 

跟随着卡迪根伯爵与罗柏·史塔克上尉的指令,布兰登·史塔克少尉将马刀从刀鞘里抽出靠上右肩,余光投向身边掌管军旗的席恩·葛雷乔伊中尉,视线对上席恩修建得当的金色小胡子之下微微上挑的嘴角,来自黑海的风撩动刻画着复杂,古典而华丽的军旗投下翻飞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地掠过那张骄傲的脸,“你觉得昨晚那个土耳其妞怎样?”身后由熊皮高筒帽,蓝底金色排扣上衣和与联合王国国旗上的血色无异的红色裤子组成的人海中传来喊声,朝着阵线之前的这两位军官,布兰知道这当然是指席恩。“很——润!”出生于爱尔兰,成长于爱丁堡的史塔克府上的掌旗官回答道,将最后一个音调尽可能地拉得又高又长。

 

史塔克公爵的孩子们都很骄傲,布兰心想,虽然席恩仅仅是一个养子,来到克里米亚后就令自己成为土耳其军妓之间的红人的作风也和史塔克家族的传统大相径庭。尽管如此,他仍然视席恩为与罗柏相差无几的长兄,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进入伦敦的军事院校,一起在地中海炎热的夏日从不列颠出发踏上俄罗斯帝国延伸至黑海的小小立足点。

 

“嘿,布兰,要是今天我们能把俄国牲口杀个痛快,晚上你要不要也来一回?我请客——”席恩戏谑的语气被罗柏利斧般的命令斩断,“葛雷乔伊中尉,保持安静!”无论是席恩还是布兰都听得出史塔克上尉话语间的不屑,以及,和艾德·史塔克公爵极其相似的,隐藏于沉静之中的威严,甚至愤怒。

 

罗柏很像父亲,布兰心想,虽然他一头壁炉中的烈焰般的红色卷发更像母亲。罗柏·史塔克上尉自从结业于军事学校他便成为舞会或者下午茶会的焦点。没有人能否认史塔克家族在苏格兰的影响力,昔日白底冰原奔狼旗帜看守的家族封邑如今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大不列颠岛各处工厂提供品质不输于各殖民地的羊毛与大麦,以及修建铁路的投资——甚至那个拉屎都拉得出金子的威尔士铁路与矿产大亨泰温·兰尼斯特都愤恨地说,每一条连接苏格兰与英格兰的铁路的枕木下面都埋着史塔克的钞票。然而罗柏出席舞会时并不会把冰原狼的家徽佩在胸口,那优雅的舞姿,闲谈时从拜伦的诗作中引经据典的玩笑,以及时而蹙起的双眉间埋藏着,凯尔特海上空的阴云一般令他异常成熟的阴郁令他收到不少情书。

 

现在他跟随在卡迪根伯爵身后,是布兰和席恩的长官。

 

“吹号!骑兵团!前进!”

 

军旗的阴影掠过布兰的脸,又从那上面移开令阳光刺进他蓝色的眼眸,挤出汗水与泪水的混合物流过他早已干燥难耐的脸庞,落在大西洋一般的蓝色衣料与南非的金矿石一般的排扣上,落在随着小舞的马蹄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而不住抖动的马刀上。布兰看见了那些俄国人,看见了他们灰色的军装以及与英国人相比难以称道的阵列。六百余人的轻骑兵旅组成密集的阵列整齐划一地前进,与军校毕业典礼上的检阅别无二致。如果再靠近一些,可能还能看见俄国人帽子上罗曼诺夫王室继承自君士坦丁堡的双头鹰徽记,帽子之下一张张来自离大海相距甚远的农村里营养不良的农奴的脸——

 

以及营养不良的农奴手中的步枪和阵列前的大炮。

 

“妈妈——”

 

俄国人的大炮开始发出斯拉夫人的战吼,旋转翻滚的黑色炮弹落入整齐的轻骑兵阵列之中带走战马与人类的生命,留下拉长的血痕,溅到幸运儿身上的内脏与残肢和阵列后方发出的惨叫。布兰闭上眼,而又伴随着炮弹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睁开,掩饰着自己的恐惧,继续控制着胯下的小舞让它保持均匀的步伐。稻草人一般不曾弯下的笔直腰杆支撑着他面向那些拼命往枪管与炮膛里塞进火药,弹衬与铅弹的俄国人。如果琼恩也在这里呢?布兰心想,史塔克公爵的私生子如果和他们一起经历了军事学院与上流社会的荣耀,是否也会为了这荣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感到后悔——他不知道,那个名为琼恩·雪诺的兄长早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便离开了史塔克的府邸,他记得那不输于罗柏的英俊面庞和属于长兄对幼弟的怀抱的重量,他记得琼恩留下的一本比维克的《英国鸟类史》,他记得他的马车从雕花铁栏杆的大门离去时父亲失落的背影。他说他要去加拿大服役,以平民而非贵族的身份。

 

而现在史塔克家其他的男孩们身披骑兵军官的华丽制服,冲向贵族的荣耀必须付出的代价。

 

“稳住队形!”

 

布兰登·史塔克少尉骑在阵列的前面,和席恩·葛雷乔伊中尉一起贴着轻骑兵旅的军旗前进,他按照战术法则将手中的马刀背靠上自己的肩膀,试图忽视头顶上几乎要与自己的头发焊在一起的熊皮制帽在克里米亚的炙热阳光下沉闷而压抑的触感,身上轻骑兵制服和绶带仿佛法老的裹尸布一般死死地把自己缠绕在汗水与布料之间,俄国人的炮弹在身后由马刀和骑兵组成的红色长墙中炸开,战马的嘶嚎与人类的惨叫连同弹片撕裂皮肉和切开骨头的声音在耳边呼啸。胯下的小舞有了受惊的迹象,布兰知道它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离这个由钢铁,火药,皮革,尸体组成的世界——而他何尝不想?本能却驱使着他快马加鞭,忘记了身边的席恩·葛雷乔伊,忘记了前方的长兄,忘记了父亲,母亲与史塔克家族宅邸的模样,忘记了更多的炮弹从俄国人的阵地袭来炸裂于阵线之间留下更多尸体,只知道跟随号兵的指令,高举马刀,余光里是枪骑兵团的阵线上被平端的一杆杆骑枪。

 

终于,如同训练场上强调过无数次的那样,轻骑兵旅的人墙终于抵达了那一段教科书上允许发起冲锋的距离。

 

“稳住队形!100码了,加速!”“Charrrrrrrrrrrge!”

 

“当心——罗柏!”

 

他大喊道,看着一枚炮弹在冲在阵线最前列的军官之间炸开,卷起一团巨大的烟雾隐去了罗柏·史塔克的踪迹。布兰不敢让小舞停下或者放慢速度好让他确认罗柏的安危,当那一团烟雾散去时他的面前再也没有罗柏——或是卡迪根伯爵。第一门俄国人的大炮和它的操纵者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长时间高举的马刀终于劈下,再一次高举时有鲜血滴在布兰的军服上,小舞继续前进,尽管俄军炮兵阵地的沙垒工事切割了轻骑兵的人墙,仍然有几百把马刀在不同的俄国人头上划过一道道银色或者红色的弧线,仍然有几百杆折断的骑枪被抛下,就像蝗虫群飞过麦田在身后留下一片荒芜一般,轻骑兵旅冲进炮兵阵地在方阵后留下一具又一具被捅穿或着被劈死的尸体。布兰无暇右顾席恩,策马前驱,他的视线对上了一个正在操纵着通条进出炮膛的俄国人,后者也注意到了这个不久以后要劈死自己的英国人。

 

他把通条从炮膛里取出来了,布兰心想,另一个俄国人举起了火把,该死的。

 

3.

1857年11月24日,英国利物浦,提利尔府上

“这让你感到紧张了吗,布兰?”

 

梅拉·黎德随着马车的颠簸而略微的不适感从微微蹙起的眉头暴露出来,为布兰登·史塔克所察觉。军人的敏锐在此时却成为了令人伤感的存在。他知道梅拉有些不适,他也知道对于梅拉·黎德而言,或者说,对黎德家族这一类历史悠久却并无太多产业的贵族而言,被提利尔家族这一类伦敦上议院主宰者邀请参与舞会是一件再令人开心不过的事情。布兰登不希望以自己的不适陡增她的担忧,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望着膝上许多年前在刻画着林鸽的书页上留下的字迹,在路灯与路灯间隔的黑暗之中看着间隐间现的灯光照亮卷边的书页与或新或旧的字迹。“斑尾林鸽,是么?”他听见梅拉的询问,接着是梅拉的看法,“你还在看那一页?是啊,比维克的画真的很不错。”

 

这就是能让梅拉·黎德感到快乐的事物吗?

 

“史塔克家的人都挺喜欢鸽,尤其是珊莎,纯白色的信鸽是她的最爱。”布兰回答道——如果那能被称为回答,他的视线从那精美的烫金图案转移到梅拉饰满山楂花形状宝石的棕褐色卷发之下显露着笑意,令人联想起波斯灵巧和纯净的小型园林的脸,“我还记得琼恩,托他的福我才有了两只斑尾林鸽,它们在啄食麦子的时候被抓来,席恩差点要烤了它们,然后我父亲——”

 

布兰的叙述戛然而止,梅拉的笑意也随着他目光的黯淡而逐渐衰退,她知道那是属于他的创伤,属于史塔克家族的创伤。当他还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时,从伦敦开始的变故便降临在于茫茫冰原上奔驰了数个世纪的灰狼之上,艾德·史塔克,她父亲霍兰·黎德的老上司,因为根据不明的偷税罪名而被捕,与之一起的还有凯特琳夫人,史塔克家族的产业遭到拍卖与分割,一直觊觎着苏格兰羊毛大亨地位的波顿家族得到了史塔克家族的府邸与许多地产,兰尼斯特家族收购了大部分铁路中姓史塔克的股份,艾德的长女珊莎投奔了北爱尔兰的姨妈,幼女艾莉亚则不知所踪,与此同时,两个史塔克在克里米亚战场上陨落,席恩·葛雷乔伊中尉在战场上失踪,罗柏·史塔克上尉以身殉国,布兰登·史塔克少尉则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成为黎德家族的养子——拜霍兰·黎德的责任心与滑铁卢战场上和艾德·史塔克铸造的情谊所赐。

 

马车碾过鹅卵石路面的声音在车厢内持续了许久的沉寂后终归停止。

 

“我们到了,布兰,你如果——”“没事......我还很好。”

 

布兰躲避着梅拉一如既往关怀的目光,低着头合起了《英国鸟类史》,注视着袖口上排扣与金丝织成的少尉军衔标识。他再一次穿上了自己的制服——应梅斯·提利尔公爵的要求,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位梳着金色八字胡的微胖老爵士并不是一个泰温·兰尼斯特一般冷酷刻薄的人,但他仍暗自责怪着提利尔公爵的不解人情。这件制服对于布兰登·史塔克而言,不是荣耀,而是永恒的创伤。在侍者的帮助下他坐上轮椅,马靴之内是早已因长久失去感觉而显得枯瘦的双腿。他回忆起刚刚毕业于桑德赫斯特军事学院时的岁月,曾经像罗柏一般意气风发,骄傲地以轻骑兵军官的身份寻找着舞会的伴侣,而今他比起身后的梅拉更为弱不禁风,双手十指交叉于暖手筒里覆盖在《英国鸟类史》之上,看着霍兰·黎德牵引因为紧身胸衣和裙衬而行动不便的梅拉走下马车。

 

“或许应该我来牵你下来。”布兰心想,当梅拉将黑色的斗篷披在他肩上的时候。

 

提利尔家族的富庶恐怕得从圈地运动开始算起,千百朵金玫瑰不仅生长于走廊墙壁上拥有繁杂雕饰的花盆里,也存在于舞厅里一块块以它为装饰图案的大理石地砖,舞厅周围摆放着的圆桌的桌布,以及提利尔家侍者左胸佩戴的装饰物上。他察觉到梅拉眼中夹杂着好奇的欣喜,如同今晨起在门口等候的林鸽一般令人心安——或者说,当他看见她与玛格丽·提利尔欣喜地攀谈便足以令他沉郁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土耳其的战地医院里,她在他的床前放下提灯,以无声的陪伴度过痊愈前难耐的夜晚之时——她的好奇来自于舞厅里来自英格兰各地的名达显要,琼恩·艾林亲吻奥莲娜夫人伸出的手背,莱莎夫人的身边却没有带着投奔她的珊莎;拥有一部分印度血统的道朗·马泰尔伪装着微笑与提利尔公爵握手,无视着身边奥柏伦·马泰尔不屑的神情;泰温·兰尼斯特难以掩饰的高傲如同隐藏在草丛之间的狮子,那个因为成功的经商与放贷头脑而在商业闻名遐迩的提利昂·兰尼斯特——为布兰设计了比它的同类都易于推动和转向的轮椅的侏儒,收起了微笑朝布兰微微点头......

 

令他终于有些高兴的是劳勃·拜拉席恩的到来,布兰甚至在接待室品味着锡兰红茶与牛奶恰到好处的混合物时便听见了他在庭院里如雷击般响亮,命令侍者照顾好马车的声音。他和霍兰·黎德一样,一样是父亲的老战友,几乎就是布兰看见他那快要令礼服的扣子蹦出来的身材的一瞬间,肥胖的爵士便快步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昔日史塔克少尉佩戴着绶带的肩膀,“那么久了你一点都没变啊,布兰。”劳勃·拜拉席恩压低后的音量仍然威力不减,接着他的耳语更是令布兰有些不适,“那些该死的律师一定是拿了老泰温屎里的黄金才咬定奈德做了那些事,让血腥玛丽把他们的头都砍去吧,等我还完了那些该死的债一定请全欧洲的律师用唾沫星子把最高法院淹没,把奈德和凯特琳救出来。”

 

“有劳了。”布兰苦涩的微笑保持着得体的礼节,拜他对物欲的享受所致,劳勃·拜拉席恩的债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还完的,因此布兰仍然需要等待。他看见乔佛里·拜拉席恩从劳勃身后走来,轻骑兵少尉的制服与布兰无异。

 

他能走,我不能。布兰心想。

 

布兰甚至能听见他经过自己时不易察觉的嘲笑。

 

他转过脸去寻找着梅拉,蓝色的眼睛里顿时为舞厅里金黄色的烛光所充斥,提利尔家族并不打算节省一根蜡烛,玫瑰形状的灯座与缓慢地燃烧着的蜡烛几乎令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都彰显着金碧辉煌的气息,舞会早已开始,拼花地板之上是寻找好舞伴的名流,军靴与高级皮鞋轻轻地踩在大理石的玫瑰图案上伴随着乐团的圆舞曲发出悦耳而和谐的声音,墙上高高悬挂的历代提利尔族人的油画像仿佛从墨洛温王朝的黑夜之中走出,穿越伦敦街道的迷雾和小圆桌一旁品尝着锡兰红茶与茶点的人们一起品评着乐队是否尊重了莫扎特或者巴赫的本意,来到舞者面前审视着他们的舞姿——梅拉便在他们之中,当布兰看见她身着染着血的护士制服时便想象着她穿着裙服的样子,而今他终于如愿以偿。那饰满山楂花形状饰物的褐色卷发,倚靠在山毛榉树梢上阳光一般灿烂的微笑,以及暗紫色的长裙点缀着鸢尾花形状的蕾丝——仿佛拜占庭的庄重与法兰西的风雅进行了奇妙的结合,都在证明着她的美丽与动人。

 

她的舞伴不是我,布兰心想。

 

“嘿,克里米亚战争的英雄。”暖手筒之下的《英国鸟类史》被乔佛里·拜拉席恩抽走,轻蔑而透露着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与漫不经心翻阅书页的动作并行,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军官,布兰没有在那一张张掩饰着——或者说,完全不加掩饰的兴奋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丝战争的刻刀留下的痕迹,“给我们讲讲你怎么英勇地把俄国佬杀得屁滚尿流呗——再过不久我们就要去印度狠狠揍那帮不知好歹的泥巴种。”

 

一群把战争视为儿戏的蠢货,布兰心想。

 

但也就是在乔佛里把《英国鸟类史》扔回他膝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于他的大脑深处。

 

“别动他!他已经死了!”

 

剧烈的疼痛如吻上德文郡岩石海岸的潮水一般袭来,仿佛十三世纪的蒙古狂潮一般席卷着布兰登·史塔克每一个仍在活动的脑细胞,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乔佛里,还有他身后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军官,或是更远处不断扭曲的一片金色。他的眼前出现那些呼啸而过的炮弹,叫喊着“妈妈”的临死者,飞到自己身上的一截肠子,高举着马刀或者军旗的罗柏与席恩——“别动他!他已经死了!”这声音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来自一个男人快要扯烂的喉咙与干燥的肺叶,撕扯着布兰残存的回忆,仿佛下一秒就要让他的大脑像被铅弹直接击中那样炸开。

 

“怎么了?没了腿的英雄?谈到杀人就怕成这样,你的军服怕不是骗来的吧——”“闭嘴。”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梅拉。“布兰,我们回家。”她说道。

 

她来到布兰的身后推起了他的轮椅,“请让开。”她对挡住前往接待室的路的一位军官说道,不容置疑的语气保持着得体的礼节,也令乔佛里毫不留情的嘲讽脱口而出:“我们的战争英雄在被女人保护啊——”

 

“是的,我是在保护他。”布兰听到梅拉这样说。

 

“我就是在保护他,一是因为他为了不列颠付出的代价比你们几张臭嘴多得多。

 

二是因为他是在我赶赴战场后第一个开始照顾的人。”

 

4.

1855年1月4日,奥斯曼帝国,斯库塔里医院

梅拉·黎德提着风灯穿行在一张张行军床之间,穿行在熟睡的伤员和醒着的伤员之间,昏黄的微光并不能让她看清楚所有人的脸,她检视着那些在战场上打赢了死神的英国人,以他们起伏有致的胸口作为自己的定心丸。男人的鼾声与梦呓在行军床之间此伏彼起,偶尔她会踩到血迹已干的裙摆,不时她经过一些醒着的人,那些缺少了手臂或者大小腿的士兵轻轻地对她说着“谢谢”,而另一些人则亲吻着她被风灯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于1854年前来克里米亚战场作为护士的贵族之女梅拉·黎德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梅拉?”

 

另一盏马灯出现在眼前灯光之外的黑暗之中,伴随着轻轻的呼唤越发接近,弗洛伦丝·南丁格尔消瘦的脸庞与昏黄灯光下仍然十分明显的黑色眼圈出现在梅拉面前,梅拉并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提灯巡视四英里的营区的习惯,但她决定跟随护士团团长在夜晚凛冽的寒风中将些许温暖与小小的希望带给这些不列颠最优秀的小伙子们,正如她当初决定前来这个曾经与地狱无异的医院——也正是眼前的这个和自己拥有相似故事的人改变了这一切,死神不再举着镰刀以伤口感染与霍乱的形式出现,因为有天使提着灯驱散黑暗。

 

“109房的两个军官没能挺过今晚。”沮丧与无奈早已无数次在南丁格尔的脸上出现而又消失,如同蜉蝣那短暂的一生,“一个人死去”的一件事在这场战争中发生了无数次,也没能让她眼中不甘的神情淡漠一分,而梅拉也早已把眼泪冰封在了眼眶之后,“对了,布兰登·史塔克少尉还醒着,他康复的情况——单论肌肉和皮肤,还挺好,但......如果你不急着睡就先去看看他吧。”

 

梅拉·黎德点点头,继续提着灯向眼前的黑暗走去,借着风灯的光辨认着属于军官与重伤员的一间间隔间房号,但从那些房间之一走出,四名护士抬着两副覆盖着白色被子的担架,提醒着她那里便是目的地。

 

“她们说我没法走路了,永远。”

 

当她站在门口时便能够看到那个年轻的军官——甚至在她看来都还只是个套上了军装的孩子——靠在厚厚的枕头边看着她,那双眼睛自从睁开的瞬间便成为了她生命之中的一部分,那蓝色令她想起前往斯库塔里的路上航船经过的爱琴海,但如今在沾染了北半球冬天寒冷的月光下,蓝色混杂着更多难以言尽的感情,有时悲哀夹杂着挪威海的飓风席卷其内,有时淡漠携带着冰封的克莱德河流淌其中,更多时候当罗梦湖似的平静在这些感情的战争中占了上风,她才似乎能看见那一汪蓝色之中,自己绿色眼眸的模样。

 

她走进房间,在床头,月光的恩泽力所不能及的黑暗之中的柜子上放下风灯,“这只是在斯库塔里,要知道回到英国以后可不是这样的条件,再说了,布兰,当她们主张把你的两条腿都截掉的时候,还不是有我把断骨接上了吗?”梅拉·黎德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就像幼时面对前来黎德府上造访的宾客一般,但此刻她所面对的,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资本家,而是一个需要自己帮助和照顾的人。

 

一个仿佛能在乔治时代的爱情小说中作为主角的人,梅拉心想。

 

“屈尊来这里,你的家人不曾反对吗?”布兰抬头问道,冬天的风继续像伦敦东区贫民窟里的顽童一般撩动风灯里的火焰,上蹿下跳的一抹橙黄色映着他忽明忽暗的脸部轮廓,恰到好处地连同他淡漠的语气一同掩饰着他的内心,他的语速很慢,语调很轻,连同火苗偶尔碰上玻璃灯壁发出的声音一起令时间仿佛停滞于此,也令梅拉有足够的时间筹划着早已想好的回答:“这是我的选择,我知道总有一些地方的人需要另一些人,就像那些信鸽,它们甚至并不了解信的含义,但每一个小小的希望都经由它传递,信鸽所关心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无数最熟悉的陌生人。”

 

布兰登·史塔克笑了笑,“真希望你能改变我们国家的人对护士的看法,梅拉,只可惜或许我没法让他们改变对瘸子的看法。”“因为你还不是瘸子啊。”梅拉·黎德认真的语气仿佛将幼年时代的蝴蝶塞进幼崽口中的伯劳,也令布兰终于忍俊不禁,仿佛忘记了白色被子之下已经失去了感觉的双腿,只是轻轻地将膝上比维克的《英国鸟类史》再翻一页,属于斑尾林鸽的版画静静地躺在那被琼恩·雪诺加上了批注的书页之上,现在淡黄色的纸张之上是早已干涸的血迹,爱琴海一般的蓝色眼眸注视着那灰色的小巧生灵,白色的颈部如同图画中的山楂花。

 

“好漂亮。”梅拉赞叹道,布兰的视线从林鸽与山楂花的插画上转移到昏黄灯光映照之下,梅拉·黎德流露着惊喜与雀跃的脸,“我们家的人都挺喜欢鸽,我还记得我姐姐珊莎,她有好几只纯白色的信鸽作为她和一个名叫乔佛里的金发混蛋的送信人,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琼恩,托他的福我才能有几只斑尾林鸽,我们在麦田的边缘找到了这些小东西,父亲尊重我们的意见,要不是琼恩的一番理论,席恩差点要把它们烤了,艾莉亚说当我们不在时她负责照顾它们,还说等到我和罗柏回——”

 

他的伤口被刺痛了吗?梅拉心想,心里的。她看着那蓝色的眼睛里泛起囚禁着安德洛墨达的危险海岸之上的风暴,继而归于覆盖着一层脆弱的平静的阴郁,如同暗云涌上巴伦支海的天空,她意识到自己是一名护士。

 

“布兰,你仍然活着,正因为我们是活着的人,所以我们感恩上帝,悼念故人,背负救赎,珍惜未来。好好回忆他的模样,记住他说话的声音,只要你记得,他就还有一部分永远活在你心里。”

 

她看了一眼怀表上纤细的指针与罗马数字的阴影标明着难以置信的时间,提起蜡烛即将燃尽而令光线显得更为昏暗的风灯,仿佛想起来一些遗忘已久的事情,她在轻骑兵少尉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她开始犹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离开了那不久前才将绷带解开的额头,这或许只是一种关怀,梅拉·黎德应该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这是她的职责——仅此而已吗?

 

“晚安,做个好梦。”

 

5.

1857年11月26日,英国约克郡,黎德府上

“我应该这么说么,梅拉——”“怎么啦?”

 

“你很美。”布兰欲言又止,第一个单词终究没能从喉头发出。

 

梅拉·黎德的白色长裙点缀着山楂花的蕾丝镶边,仿佛披上了一层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海水,也与篱墙上为数不多的山楂花相得益彰,或者说,当她的棕色长发在不需要出席正式场合,下午茶会或者舞会时总是下垂至肩,伴随着那点缀其中的山楂花饰物令布兰几乎认为她就是黎德府上四月的山楂树,在那爬上了青苔的篱墙之上偶尔会有一两朵小小的花瓣停留在昨夜的积水中,一只斑尾林鸽在那里找到了它的立足点,饱经炮击的战场终归沉寂后生长出的罂粟花海一般的红色小爪子踩在那浅浅的积水里,面向眼前的麦田浅唱低吟。

 

她喜欢在两场雨的间隔,一群可爱的地中海天气在约克郡稍作停留的时候推着布兰到那些因为下了雨而涨起了水的河边散步,若是那哥特人鸠占鹊巢的后代在罗马享受的天气愿意在阿尔比恩的海岸停留得更久一些,则是一顿野餐在山楂树因为阳光的缘故而投下斑驳的圆形光影之间进行,上流社会的礼节连同被梅拉咒骂了一万遍的紧身胸衣一同消失于翡冷翠一般浅铜色的光影之中,梅拉知道当自己清洗山楂的时候布兰在看着自己,而这也令她更为专注地令手中小小的红色果实在手指与水流之间穿行。

 

“近来我能睡得安稳一些,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曾经有一个声音在嘶吼,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想起来,但它现在也不见了……”布兰终于能找到一些话来开口。

 

“你还在寻找那些丢失的记忆吗,布兰?”当梅拉推着他的轮椅走在刚刚下过雨的小道上,他能感到她长长的棕发如同预告着冬天的风拂过他的后脑,她的话语仿佛流过一条涨了水的泰晤士河,试图冲洗他的悲伤,直到什么也不剩下,“如果当你试图抓住那些太过锋利的记忆令你的双手血流不止,那么就放手,让它们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可是你在斯库塔里医院说,只要我记得,罗柏的一部分就会活在我心里 。”“那是在回忆对于你而言是一杯可口的热巧克力的时候,但现在回忆对你而言只是无谓的负累。它只会更深地刺痛你,让那些歧视你的人高兴至极——布兰,你认为这是罗柏想要看到的吗?”

 

布兰登·史塔克低着头,任由斑尾林鸽的浅唱低吟,以及来自铅灰色的天空的铅灰色雨点落在他肩膀上的声音主宰着四周因为太阳的远离而褪去了温暖的空气,雨滴的长途跋涉业已结束,除了它们之中因为疲惫而行动迟缓的同伴仍在下落,当他们来到距离黎德府正门不远的鹅卵石路面上,雨滴仍在山楂树的枝桠之间戏耍,或是悬挂在残存的白色花瓣上休息,突然从那里落下,落在布兰微微蹙起的眉间,在那个晚上之后,那个声音就很长时间没有来造访他的回忆,这是一种赐福吗?还是一种诅咒?布兰并不是十分清楚,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能够以稍微轻松些的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晚餐,梅拉一定不会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担心着怎样照顾他的感情。

 

“我尽量试一试吧......”他说道,抬起头来让梅拉捕捉到他目光中为数不多的自信,或者说,捕捉梅拉身上属于山楂花的气息,亦令梅拉隐而不露的微笑更为明显,“那我换一种说法,你放手,让记忆摔在地上——它还没有摔碎,却磨平了棱角,到时你再把它捡起来。”

 

“那到时我也试一试能不能捡起来吧——”他还没有笑着回答便听到了梅拉的声音:“一会想吃些小马德莱娜蛋糕么,布兰?我还留了些椴花茶。”“乐意至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在布兰被留在房间里等待梅拉的小马德莱娜蛋糕之前,约克郡谷地的雨便如不列颠的其他地方一般,如同随遇而安的吉普赛人在短暂而无常的休息后再一次开始自己的表演。约克郡的雨季就像黎德府篱墙之后的山楂树一般在陆地上扎了根,长出茂密的枝叶。大西洋的微风令布兰将百叶窗稍稍合上,令风的声音减少些许的同时也让室内的光线暗得就像文艺复兴时代人物画的背景,他不得不将油灯点亮以更好地翻阅不知道被翻开又合上多少次的《英国鸟类史》。这时墙上属于霍兰·黎德与艾德·史塔克,也属于所有于1815年6月18日那天在滑铁卢死去的人与活下来的人的画像,便比起平常的时候于油灯的光线之下显得更为清晰,油灯的火苗伴随着偶尔溜进室内的风而摇摆不定,令父亲的面庞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中更接近回忆之列的最后一班。鲜红色的军服如同联合王国的旗帜上被圣乔治杀死的恶龙的血色,霍兰·黎德策马往预备队的方向疾驰准备带领最后的人手稳住摇摇欲坠的战线,佩剑前指的父亲的身边便是高举着第九十五来复枪团军旗的劳勃·拜拉席恩。

 

如果有人愿意为1854年10月25日活着的人或者死去的人作画,那么卡迪根伯爵一定会被像父亲那样放在没有被硝烟侵扰的正中央,那么罗柏一定会在那——然后是第11轻骑兵团的军旗,它的掌旗官席恩·葛雷乔伊,然后是跟着军旗策马前驱的布兰登·史塔克,再往后便是那些组成摩肩擦踵的人墙的轻骑兵——

 

会有人记住那些不曾在军官学校修习学业的人吗?当他们还没有等来自己的荣耀与军衔,仍然是那些坚不可摧的轻骑兵人墙之中尽忠职守,不曾回避迎面而来的炮弹的一员时,会有人因为他们的牺牲而呢喃悼念他们的名字吗?当他们像布兰登·史塔克一样受了伤回到不列颠,会有人像梅拉·黎德一样尊重他们,照顾他们并令他们永远的伤痕得以暂时愈合吗?他们不是贵族的后代,他们不曾出席过舞会或者下午茶会,他们可能来自利物浦污水横流的街巷,伦敦充斥着鱼腥味道的集市,德文郡风暴过后有人祈祷着父亲能带着鱼平安回来的码头,苏格兰氤氲着浓雾与奔放的风笛声的山间小村......

 

布兰登·史塔克为国尽忠,有梅拉·黎德站在他的身后。那些无名的士兵为国尽忠,又有谁站在他们身后?

 

“布兰,蛋糕好了,除了新泡的椴花茶还有一点山楂。”

 

当梅拉·黎德将盛满金黄色的扇贝型蛋糕与红色山楂的碟子,连同与蛋糕那刚刚离开烤炉的温度无异的椴花茶放在那总是摆放着摊开书籍的桌上,她发现布兰仍然没有将注意力从墙上油画里的艾德·史塔克挪开,而《英国鸟类史》掉落在轮椅一边的地上。梅拉没有多说些什么,当她默不作声地将那本总是摊开在林鸽一页的书拾起,在碟子一边放好并准备走出房间时,她看见布兰终于转过脸来,现在她说不清那双蓝眼睛里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格兰扁山脉一般凝重的双眉之下似乎刚刚经历过不亚于窗外几乎令山楂树发出哀求声的暴雨,有积满冰雪的朋尼维山一般的坚定,也有巴塔哥尼亚荒漠深处的内流河一般的柔弱。

 

“布兰——你还好吗?”

 

她察觉到了他眼眶的泪痕,那个坚定而柔弱的人开口作答:

 

“有些事情或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6.

1858年2月14日,英国约克郡,黎德府上

霍兰·黎德并不像梅斯·提利尔一般好客,这也就使得黎德府在昔日一直是约克郡贵族宅邸之中最为安静的一处——或许也是它难以通过地图的指引而到达的缘故吧,布兰登·史塔克能在那些宾客优雅的腔调之中听出对此的抱怨,而这些抱怨就如同利刃一般要把他琴弦一般紧绷的神经割断,他不想看到自己和梅拉筹备多时的一切因为小小的不满而随着史塔克家族的希望付诸东流。冬天的寒冷空气仿佛无形的洪水灌满斗篷之内与军服之外的空间,令他不住地深呼吸,沉溺其中,直到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苏格兰高地上的积雪一般寒冷,这寒冷也令他握紧了轮椅旁梅拉·黎德的手,她则报以一个乐观的微笑,那位温柔的护士仿佛再一次出现在斯库塔里的月光与土耳其冬天的寒风中。

 

他能感觉到她也在握紧他的手,感觉到白色丝织手套之下壁炉一般的温暖,感觉到她的紧张,感觉到黎德家长女作为宴会主办方的无所适从,感觉到那颗心脏与自己无异的微微颤动。

 

“相信我们能办到,布兰,一定能。”她说道。

 

当布兰将设立伤残军人收容所的计划对她和盘托出时梅拉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与不安,就像为了救赎而披上锁甲与白底红色十字外衣参与东征的虔诚的基督徒,作为霍兰·黎德偶尔不在时黎德家田产的管理者,她自然没有忘记询问布兰关于收容所维持资金的问题,似乎早有计划般,他提出可以利用仍具有劳动能力的人从事简单的农产品搬运与加工工作,工作的收益作为收容所运行的资金,工资则是收容所本身——这不仅意味着黎德家族需要投资修建一座收容所,一座工厂,也需要扩大田产的规模。

 

“那么初始资金从哪来呢,我的大商业家?”这个风险极高的计划令梅拉·黎德感到有些惊讶,“要知道我们可不像老泰温那样拉屎都能拉出黄金。”

 

“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除去了占据史塔克府和我父亲大部分产业的波顿,我父亲曾经的朋友还有安柏,卡史塔克,曼德勒,陶哈,赛文,霍伍德,葛洛佛,莫尔蒙......每一处曾经姓史塔克的工厂和农庄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他们的股份,现在兰尼斯特和波顿是最大的股东,老泰温恨不得把所有的收益都收进狮子的牙口,波顿因为总能分一杯羹而为狮作伥,这让他们的收益大为减少。”

 

“可是布兰,他们收回成本的时间意味着比起投资给我们,把钱砸给兰尼斯特和波顿会更划算。”“我要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史塔克需要他们。当他们知道,姓史塔克的产业会保证他们的利益,那么他们会寄希望于我们扩大规模让他们早日获得收益——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之中的目光长远者。”

 

“祝我们好运吧,布兰。”他看着梅拉身着晚宴的紫色裙服穿行在一位又一位曾经对他的父亲毕恭毕敬的宾客之间和仆人们一起分发计划书,看着兰巴德·陶哈的眉头逐渐拧在一起,年轻的克雷·赛文叹着气,莫尔斯·安柏和霍瑟·安柏围着小琼恩压低声音吵成一团,亚丽·卡史塔克女士抱着翻了几次的计划书默不作声,罗贝特·葛洛佛试图与威曼·曼德勒交谈,后者脸上的胡须与脂肪令布兰难以察觉他的表情与态度......太多的人,太多的声音,太多的感情,布兰知道在自己的发言之前他父亲曾经的朋友们需要一点时间。他们向曾与史塔克家族有过合作关系的名流都发出了邀请,包括母亲的徒利家族和收养者珊莎的艾林家族,但他仅仅能看见提利昂·兰尼斯特那矮小的身影以个人而非家族的身份穿行在宾客们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裤与以裙衬撑起的各色裙摆之间。

 

“布兰登,”当布兰试图再一次寻找梅拉的身影时身前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那是莱安娜·莫尔蒙,矮小的身影与坐在轮椅上的布兰无异,但掷地有声的语气显示出超越年龄的坚定,“莫尔蒙家族将出资62磅,这是我们能做到最多的——”

 

“莫尔蒙家族将一如既往站在史塔克家族身后。”

 

“谢谢......”布兰突然发现轮椅上自己想不出办法对这位梅姬夫人的女儿表示足够的敬意,当他意识到自己还能够行军礼的时候梅拉出现在他的面前,疲惫的脸因为威士忌抹上了一层红晕,而布兰知道她并不喜欢酒精——除了必要的礼节需要时,这几乎令心脏深处的自责伸出利爪将他拽向悲伤的深渊,梅拉的开口又将他拉了回来,”曼德勒大人认为是时候了,不要害怕,布兰——说你认为应该说的,这就够了。“她看着那个一如既往地忧郁的人几乎是用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再一次将他冰冷的手捧起,没有多余的话,仿佛在给他带来些许温暖的同时能让那颗承受了太多苦难,回忆与悲伤的心脏摆脱迈尔海峡寒冷黑暗的漩涡。

 

“先生们,我以一个曾参与1854年巴拉克拉瓦战役的陆军第11轻骑兵团少尉,作为一个伤残军人的身份,也作为布兰登·史塔克的身份,向各位发出呼唤。”

 

她站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小小的演讲台之后望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套上了军装的孩子“如今承担着一个男人的责任,试图为那些因为失去了正常的劳动能力而无法作为工人养活自己的伤残军人而朝曾对自己的家族毕恭毕敬的人们发出投资的呼唤,他的语速一如既往地缓慢,没有企业家特有的雄心壮志,但在她听来的内容却足以动人心弦,“各位应当清楚,是谁让各位能够直接用英镑和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的法国人交易,而又是谁,在为了不列颠付出了一切后住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而没法和正常人一起靠工作养活自己,他们是不列颠最优秀的孩子,也是用枪杆支撑着各位能安然自得地在每天的第十六个小时喝上来自锡兰的红茶,而我,布兰登·史塔克,就曾位列他们之间,但幸运的是,我至少还有一个人一直以来照顾着我,陪伴着我,但他们......”

 

梅拉·黎德的心脏突然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布兰提到了她,如同春天的第一滴雨点落在伦敦的小小街巷,夏天的第一声惊雷响彻苏格兰的阴冷高地,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打扰了罗梦湖的沉睡,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停驻在黎德府年老的窗棂。莫名的感情像约克郡的雨水一般无常而突然地出现,像是涨了潮的海水吻上爱尔兰怪石嶙峋的海岸呢喃着它几个世纪前的容颜,酒精,或是其他的一些东西,令她的眼眶逐渐湿润,路灯那翡冷翠一般的黄铜色光芒之下布兰的身影逐渐模糊,但他逐渐带上了感情的声音是不会随着视觉一起模糊的。她听着布兰在演讲之中掺杂着对克里米亚与斯库塔里医院的回忆,掺杂着对那位自他苏醒起便与他的命运紧紧相连的护士的回忆。当他的演讲最终结束,她才意识到第一滴眼泪已经沿着脸滴落在裙服的山楂花之上。

 

“拜伟大的自由主义者所赐,近些年来白港的鱼类进出口税收入并不多,但一千磅是绰绰有余。”威曼·曼德勒将叉子上的烤鳗鱼放回碟子中大声表示道,罗贝特·葛洛佛紧随其后:“木材生意同样也不太好做,但我倒挺乐意卖掉在老泰温那的股票,四百磅,不成敬意。”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除了个别犹豫不决之人的交谈声和霍瑟·安柏不顾莫尔斯的劝阻离开舞厅的脚步声。布兰终究没能打动他们,梅拉心想,他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但还不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会把他花了无数个日夜才渐渐有所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若是他转过脸来看她,除了一个安慰的眼神她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她不会也不敢想,那个轮椅上坐着的,坚定而又柔弱的人在那足以以陈旧命名的灯光中显得更为衰老,抑或更为年幼。不管更像其中何者,他都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帮助。她仿佛能听到他呼吸中的颤抖,感到他心脏如同刚刚上战场的士兵一般剧烈跳动,看到那冰封了几个世纪之久的泪水即将从格陵兰冰川似的蓝色眼睛之中涌出......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讲两句吗?”梅拉听到小恶魔的声音,在得到布兰轻轻的点头后那个侏儒便走到布兰的身边,那意味着希望还是嘲讽?她不知道。

 

“先生们,要我说,放弃这样一个可以赚大钱的机会可真的就能解释了为什么家父能把你们压制得了那么久。”他一开口便像捅了马蜂窝一般招来宾客们一阵反讽的回击声,侏儒耸了耸肩,“安静,安静,各位都是有教养的上流社会人士,令堂教各位的基本礼仪总能允许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吧?”

 

“我们的女王正热衷于扩张大英帝国的疆界,每一个太阳升起的地方都插着联合王国的旗帜,这意味着什么?先生们,这意味着回国的伤兵只增不减。他们因为失去了能和一般的工人相比之下的优秀劳动能力而没法在工厂里找到工作,但那些拒绝了他们的人似乎没有像我们的布兰一样认识到这点——不是所有的工作都需要手脚并用,没了手的就往他们背上捆个篮子从事搬运,断了腿的就从事手工组装零件。现在虽然是机器的时代,但仍然有一些工作是机器代替不了的,更何况,从事工作对于他们而言是重拾作为社会成员的尊严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他们基本不会参加——嗯,游行。更何况他们的工资仅仅是我们提供的食宿。还有,失业军人已经随着女王陛下不断扩张的疆域而日益成为一个让她头疼的社会问题。这又意味着什么?先生们,要是我们给政府交一份足够漂亮的报告书,我认识的那几位下议院的仁兄能够目光长远一些,政府的投资将会随之而来。届时各位若是成了初始发起人,还不愁没有分红吗?”

 

“四千磅,其中两千零一是我对布兰登·史塔克的捐赠作为史塔克家族的出资,另外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则以我个人而不是我见鬼的父亲的名义。我敢说我和你们一样讨厌那个老东西——他拉出来的屎除外,如果真的有黄金的话。”晚宴即将结束时提利昂从侍者手端的盘子里拿起两杯威士忌递给布兰和轮椅之后的梅拉,自己再拿起一杯,“我不需要分红,条件是你雇我作为收容所与工厂的管理者,你们需要真正懂得让人舒服地干活又能赚更多钱的人,对那些需要保障身体健康的伤兵而言更是如此。”

 

“那是当然,真的是太谢谢你了。”梅拉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你拯救了一切。”

 

“这倒不必,我只是很想看看‘胖得骑不上马’大人在知道长远的收益后会把出资提高到一千磅的几倍,事实是只有两倍还不到,有点失望。”提利昂·兰尼斯特话语之间的骄傲与不屑就像挪威海的灯塔一般显而易见,他举起酒杯,和布兰与梅拉手中的高脚杯发出相碰的清脆的响声,“我也挺想看看我那老爹知道我帮史塔克干活的时候会不会气得重新长出头发。好了,我在下议院的朋友肯定得这么说,这家工厂雇佣了一群残废,由一个瘸子,一个没有选举权的女人和一个到哪都不受待见的侏儒创办。”

 

“可是看他们因为你的演讲而‘慷慨解囊’的样子,你明明很受他们欢迎。”布兰有些不解,没有注意到梅拉看着他的脸也为酒精抹上一层红色的样子。

 

“他们欢迎的可不是我,是我的钱。”富有的侏儒再一次耸耸肩。

 

7.

1862年4月15日,英国曼彻斯特,Blàth an sgitheach伤残军人收容所

“想个名字。”提利昂·兰尼斯特在梅拉不解的眼光下将装着苏格兰威士忌的酒盒拧开盖子,将那些散发着大麦焦香气息的酒业倒在描绘着白色山楂花与绿色新叶的骨瓷茶杯里,一边朝刚刚用同样的杯子喝下一口椴花茶的布兰问道。

 

“Blàth an sgitheach”布兰说出一个盖尔语词汇。

 

“此为何意?”侏儒一边将威士忌一饮而尽一边问道,再将新的威士忌倒在那漂亮的茶杯中,从同样精美的茶托上夹起一块糖丢了进去,“我可不是苏格兰人,因此我只知道威士忌用盖尔语怎么读。Uisge beatha,应该是这样。”

 

“山楂花。”布兰回答道。

 

“不错的名字。”侏儒点点头,再一次将茶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咀嚼着没有因为威士忌的温度而融化的方糖——这令梅拉有些想笑,她刚想问布兰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却发现他似乎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随后提利昂再次开口:“换做我应该会给它命名为Uisge beatha。”

 

现在那个仿佛九世纪威塞克斯王国的城堡里,为晚宴助兴的小丑一般随时能让气氛活跃起来的侏儒正在巡视厂房,而梅拉正在和她招来的护士一起提着风灯一间一间病房地照看那些永远失去了劳动能力的可怜人。而他正在面对桌上杂乱无章的,需要他签字的许多文件与订单——他推掉了其中的许多并不得不附信一封解释自己不能令那些本已有身体残疾的士兵加班加点地工作以完成它们,而这一点也使得工厂吸引了许多身体健全的工人。好在提利昂那洛基一般圆滑的口才令政府的投资到来解决了他们的工资问题并在上一年令工厂与收容所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布兰心想,他从茶托上端起梅拉泡的椴花茶准备令自己的大脑足够清醒以应对今晚的工作,当他进入这间办公室开始便知道,和西装革履者打交道的难度永远不亚于骑着马冲向俄军的炮兵阵地。

 

“别动他!”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彻头盖骨之内的空间,像大雪覆盖下的森林里挥舞着马刀的哥萨克骑兵阴险而突然地出现,一把无形的马刀劈中了他手中的茶杯,令它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沿着地砖之间窄窄的的缝隙缓缓流向壁炉。布兰抓起桌上的文件大声地读出那一个个令自己心烦意乱的单词试图逃避这声音,但每当他不得不停下来进行呼吸时,它便像头戴毡帽身骑快马,手中的复合弓带来致命箭雨的蒙古人一般伴随着屠杀和黑死病出现,瘟疫一样地席卷上来。他像深陷沼泽的人一般挣扎着试图找到双脚的受力点或是淤泥之外的一根树枝,每一次往更深的淤泥中蹬腿换来的是眼前更深的黑暗。

 

“别动他,他已经死了!杂种,有胆的冲我来!”

 

在大脑无比清晰的疼痛之中他似乎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但疼痛的间隙刚刚过去,更加强烈的痛感令他抱着头部伏在桌上,没有看见被自己打翻的墨水瓶染污了刚刚签好字的订单。他的脸与被壁炉温暖了许久的光滑桌面相触,感觉到的却是冰冷的,刀锋一般尖利的钢铁。而他身后熊熊燃烧的壁炉好似烈日之下曾被炮弹碾过的土地,他想大喊梅拉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发出声音,强大的压迫感从喉部和腹部传来,那个声音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暴雨击打窗玻璃令它发出哀求声,像一个俄国人,一个俄国骑兵扼着他的喉咙压缩着他的肺部残存的氧气,右手握着一把紧紧贴着他肋骨外皮肤的哥萨克短剑,似乎下一秒就要刺进他的体内——

 

一阵敲门声响起,那个声音,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俄国骑兵立即从他的耳边与眼前消失,像一只有力的手将布兰从绝望的沼泽之中拽出。“进来吧。”他虚弱地回应道,希望那是梅拉。

 

提利昂·兰尼斯特迈动短小的腿进入门内,梅拉·黎德紧随其后,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也令布兰担心她看到地上茶杯的碎片后的感受,“有一个刚来的伤兵想见一见你,布兰。”

 

跟随侏儒走进房门的伤兵仿佛年过花甲,苍白的皮肤与他头发的颜色无异,缺了几根手指的手无力地在衣摆一边耷拉着,当他向布兰的办公桌走来时,老人一般的步态令布兰注意到他缺少的脚趾。如果提利昂告诉布兰,这个伤兵从伦敦东区霍乱孳生的贫民窟一路走来,布兰一定不会怀疑这一点,粪便,淤泥和牲畜的味道和他仿佛猪和虱子一般形影不离。

 

“布兰,我是席恩。”似乎老了四十多岁的伤兵说道。

 

“你还记得我吗?”

 

8.

1854年10月25日,克里米亚,巴拉克拉瓦

“布兰!”

 

一个哥萨克从右前方骑来,恰西克马刀砍下了第11轻骑兵团的军旗,当他掉转马头准备令自己仍然干净无比的马刀沾上英国人的鲜血,席恩抓住剩下的半截旗杆从那个哥萨克的胸口送了进去。

 

席恩·葛雷乔伊中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跳下战马,左手抓住一个俄国人挥过来的炮管通条,右手的马刀划开俄国人的喉咙。咸热的动脉血飞溅到他的眼睛里,他不得不用同样溅满了鲜血的华丽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下,大喊着往布兰登·史塔克少尉倒地的地方飞奔而去,年轻的少尉倒在他的名为“小舞”的战马的尸体一边,席恩几乎认为他已经死了——至少当他看见他的头撞在炮管上,下半身血肉模糊,内脏在身下的血泊之中到处都是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但当他试图抬起他所认为的“尸体”时,他发现那是马的内脏。布兰双腿处的伤口深可见骨,无论席恩多少次呼唤他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回应,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他还活着。

 

席恩往四周看去,轻骑兵旅的攻击已经停滞,第11轻骑兵团和第17枪骑兵团在哥萨克骑兵的反冲锋下陷入苦战,整齐的人墙早已被一门门固定的大炮割开,这令那些缺乏纪律却勇猛有余的哥萨克从一处处缝隙之间刺进英军的阵线,找到和英军骑兵一对一马刀交战的机会,长年在乌克兰大草原上练就的马刀技巧令一个又一个英国人被劈下战马,或是被他们携带的卡宾枪击倒,轻骑兵旅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坚持住,布兰。”

 

他将布兰扛上自己的战马,翻身跳上马鞍,当他驱策战马朝战场的侧面骑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下马时扔掉了军旗,“我真是个失败的掌旗官。”他摇了摇头,继续往远离炮火的地方骑去,他知道只要卡迪根伯爵还有脑子,轻骑兵旅就会立即撤离战场。要是卡迪根伯爵的脑子被俄国人的大炮炸没了,那么轻骑兵旅的撤离将会更快——不是撤离,是溃逃。“要是我和他们一起从来时的路走,俄国人的大炮会把我们的屁眼都轰开。”他对布兰说道,不管昏迷中的史塔克少尉是否能听到,“所以,我不是逃兵,你也不是逃兵,是吧?布兰?坚持住,不要睡——天杀的,听见了吗!布兰?”

 

直到炮弹出膛的声音和马刀交击的声音最终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消失,席恩才最终在一片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麦地里令喘着粗气的战马得到暂时的休息。他将布兰从马背上放下,解开自己轻骑兵制服的外套裹在布兰的伤腿上,试图让那些血流得再慢一些,“至少还没伤到动脉,你还能活下来,不要睡啊,布兰。”暗红色的血液随着席恩的呼唤渗入蓝色的制服里。

 

”Есть случаи.(有情况。)“”английский,Абсолютно правильно.(英国佬,准没错。)“

 

一阵马蹄踩踏麦秆的声音令他停止了这徒劳的呼唤,俄语的交流声则让他再一次抽出马刀——太晚了。

 

“Вы, британцы, такие же храбрые, как кабаны, и, конечно, они такие же глупые, как кабаны.(你们英国人像野猪一样勇敢,当然,也像野猪一样蠢。)”哥萨克人的军官将短剑抛到空中,当它落下时准确地接中了刀柄,望着被五花大绑的席恩摇着头。麦秆的高度阻挡了席恩的视线令他没能及时察觉这突如其来的危险,他往一旁的一具哥萨克人尸体上啐了口唾沫,尸体之上插着他的马刀。他知道这群哥萨克又要给自己来上一拳,事实如此,但紧随而来的是钉着马刺的马靴给他脸上来了狠狠的一脚,下一拳砸在他的腹部,下一脚让他觉得自己的脊柱折断了,当他活动活动脚趾时否定了这可怕的猜测,然后他的脚趾便被哥萨克军官的镶铁军靴往泥土里踩。

 

“他们专注于揍我,”席恩吐出一口掺杂着牙齿碎块的鲜血,“布兰就会安全。”

 

“Сука блядь.”哥萨克军官骂道,“Давайте посмотрим, так ли стой ваш друг, как вы.(那就让我们看一下你的朋友是不是和你一样抗揍。)”

 

“别动他!”席恩用尽残存的力气大喊,这并不能阻止另一个哥萨克手中的短剑在布兰的脸上滑动,“Вы сказали, что я должен что-то нарисовать на этом, это Казанская Мадонна или Царь? Однако, это лицо красивее моей дочери, жаль, что оно так испорчено?(你说我应该在这上面画个什么好呢,喀山圣母还是沙皇?不过,这张脸比我女儿还俏,就这么毁了不是很可惜吗?)”哥萨克戏谑的语气令周围的俄国人沉浸在笑声之中,也令席恩的叫喊几乎折断了他仅剩的肋骨:“别动他!他已经死了!杂种!有胆的冲我来!”

 

“О, не беспокойтесь, почему бы вам не проявить сострадание, чтобы мы могли немного успокоить ваших друзей? Это будет твоя очередь снова.(哦,不要那么急,为什么不发发慈悲让我们稍微安静地给你朋友一个痛快呢?一会再轮到你。)”哥萨克掐住布兰的喉咙,短剑先在席恩面前晃了晃,随后尖利的锋刃便抵在了布兰的心脏位置。

 

“有情况。”“俄国佬,准没错。”

 

一阵马蹄踩踏麦秆的声音令哥萨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英语的交流声则让他抽出马刀——太晚了。

 

“你把你们团的军旗弄丢了,席恩。”维克塔利昂·葛雷乔伊上尉从哥萨克军官的尸体上抽出没有折断的骑枪,两个第17枪骑兵团的幸存者拾起地上的哥萨克短剑为席恩割开束缚着他的绳子。

 

9.

1864年1月25日,英国曼彻斯特,火车站

“后来你去了哪里,席恩?”

 

一片雪花刚刚结束它的长途旅行,和它的同伴一起将这处蒸汽缭绕的小小的火车站作为旅途的终点,梅拉·黎德推着轮椅,轮椅上的布兰登·史塔克伸出手接住这片精致的白色结晶,看着它在带着些许体温的手套上化为不易察觉的水痕,这是今天的第一场雪。他看着刚刚进站的火车拉出悠扬的汽笛声,看着那些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向父母宣布到达曼彻斯特的旧闻,看着那些背后承载着一个个故事的乘客在因为同一个目的地而度过了几个小时后从一等或是三等车厢里走出,各奔东西。寒冷的空气已经不是第一次令他感到无所适从了,只是今天他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他和你一起被送到了前线医院,你因为受伤太重被转到了奥斯曼帝国本土的斯库塔里医院,而他得暂时在前线医院待一会,后来,前线医院被俄国人占领了,他在俄国人手上......谁也想象不了他经历了什么,天哪......战争结束后他从高加索的矿坑里逃了出来,从第比利斯一路走到法国加莱,最后,今天他来到这。”梅拉·黎德代替席恩回答了布兰的问题,在火焰啃噬壁炉之中木炭的声音中,她的哽咽声清晰可辨。

 

“受苦了,席恩......谢谢你,我们会照顾好你。为了我欠你的一条命,也为了我们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家族。父亲的孩子们现在一个也不能少。”

 

“父亲的孩子们现在一个也不能少。”他看着面目一新的席恩拄着手杖和提利昂·兰尼斯特先走上一等车厢,随后他在梅拉的帮助下进入了温暖的车厢内,飘落在手上的雪花很快融化,小小的水珠落在手中的书信上——它来自珊莎。在1863年的感恩节,来自伦敦的最高法院的判决为他所知,紧随而来的是这封从爱丁堡寄来的信,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珊莎为了恢复父亲和母亲,还有整个史塔克家族的名誉所作的努力,以及她在苏格兰开办的纺织厂是怎样一步步击败了波顿的产业和她买下史塔克府的过程。

 

“如果你想知道波顿是怎样垮台的,就回家看看吧,爸爸妈妈快要出狱了,我们得把宅子好好收拾一下,也让他们看看史塔克的孩子已经挺过了凛冬。”姐姐的字里行间充满了骄傲。

 

“要是没了你我恐怕办不到这些,梅拉。”他手中的茶匙在红色的温暖茶水之中尽可能有规律地转动,看着刚刚往杯中夹进两块方糖的梅拉·黎德,看着大雪初晴时带着余寒却异常柔和的阳光透过玻璃这层微不足道的屏障洒在她棕褐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上,看着那一汪绿色中,自己蓝色眼眸的模样。

 

“要是我们缺了个壮心不已的布兰可不行啊。”梅拉回答道,那一汪绿色里仿佛云淡风轻。

 

“梅拉。”布兰深吸一口气,令氤氲着红茶的气息的空气安抚自己的每一根不安的血管,没有逃避梅拉回应的目光,他今天就想弄清楚一些东西。“你知道为什么我将收容所取名为盖尔语的山楂花吗?”

 

“斑尾林鸽有时会在冬天离开,去到更南方,翻越阿尔卑斯山或者喀尔巴阡山到温暖的地方栖息,而当约克郡的河流开冻,你能看到褐色的林鸽在刚刚抽芽的英国山楂树下发出悦耳的鸣叫声。它不是在呼朋引伴,或许山楂花没法听到,但它确实只是独自对那白色的山楂花浅唱低吟。而据我所知,有一个热爱斑尾林鸽的人,在战争中受了伤,他的家族遭到陷害,他万念俱灰,这时有一个喜欢山楂花的人,从他苏醒开始便一直照顾着他,安慰着他,并在他需要的时候——不,一直——支持着他,而他因为自己永远无法行走的双腿,始终无法确认从她在嘲讽他的人面前维护他的尊严开始,对她的爱意。”

 

“所以,梅拉,我想问——”

 

布兰没能再说下去,梅拉吻上他的嘴唇,世界就此停止,他几乎忘记了呼吸的方式,只是自然地回吻,感受她嘴唇的柔软,以及唇间山楂花在大雨尽后滴下些许雨点时的气息。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布兰心想,而是一个事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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