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plandJäger

昨夜犹惊梦,今朝尚难醒

 
   

【布梅】【爱尔兰独立AU】【有枯叶飘落的过往】

《有枯叶飘落的过往》

·Written by-Laplandjäger

·Background-1911-1923

·Lovers-布兰登·史塔克(双腿残疾的剧作家)×梅拉·黎德(备受欢迎的演员)

·Other1W4

 

*本文出于适应原人物设定需要,不得不对一些重要的事件的发生时间做出修改,例如艾比剧院的设立和《胡里痕的凯瑟琳》的上映时间,以及原人物的历史原型与历史人物的交集*

*人物原型:

布兰登·史塔克-威廉·巴特勒·叶芝

梅拉·黎德-茉德·冈+格雷高利夫人

布林登·河文-约翰·奥里雅雷

(同样出于适应原人物设定需要,其对应的历史人物的很多活动的时间都会大改)*

*阅读本文前建议翻一些比较有名的叶芝的诗作*

*相当一部分内容留给了历史上致力于爱尔兰独立的志士*

 

0.

1911年1月30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伦敦,贝德福德公园街

 

有时布兰登·史塔克,居住在伦敦的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成员,会注视着街边残留着雨水的长椅,任凭1911年开头的寒风顺着山毛榉的枯枝滑进大衣之下衬衫的领口,让最后两片枯叶终于依依不舍地与那上了年纪的人一般枯瘦的枝干分离,飘落到街边马车车辙与自己膝上的神话集。他从廉价但结实的纸袋里取出廉价但美味的鱼和薯条,咀嚼着这些被操着浓重东区口音的人推崇的油炸食品,以那不输于土豆的热量支撑着他的大脑思考着下一幕剧应该怎么落笔:像白金汉宫的喷泉那样增加繁重但难以驾驭的雕饰抑或随着特拉法加广场的白色鸽子一般随心所欲?

 

这些都是他应该及时思考的问题,“有些人的思想仿佛从米勒完成《拾穗者》的年代走来,但下笔尖刻得令人想到义和拳。”布林登·河文沉稳而略带傲慢的腔调总是不由自主地显示着他像是一个活到了二十世纪的启蒙思想家——然而布兰也知道布林登·河文的事业除了启蒙还有其他的内容。在布兰眼中,总能收到芬涅安们来信的河文仿佛德鲁伊一般的存在。那和肩头一般高耸的前额仿佛蜿蜒着康诺特丘陵,和善之中是土地一样凝重的威严,以至于完成河文布置的课业总能成为他每天睁开眼睛第一想到的内容——

 

布兰摇了摇头,他的神色就像裹尸布一般缠绕着伦敦的云层一般阴沉。他想起自己告别了都柏林的薄暮与利菲河来到联合王国的首都,世界的中心时的窘态,衬衫的袖口总能留着墨水的痕迹,两件大衣之一能被自己熨破,口袋里只剩下几便士,轮椅的润滑油贵得能够媲美一道上好的牛排,布林登·河文寄来的生活费用并不能总是按时到帐——然而令他惊喜的是各种不被宫廷或者国会里的大腹便便者所接受的思想活跃于沙龙与酒肆之间,辛辣的酒液与温暖的壁炉像是为烤牛排上撒上香料一般为他填满了凯尔特神话的大脑增加许多内容,缓和他的神经,让他清醒地计划着分配着为报纸攥稿和把剧本写好交给河文的时间。

 

“两点二十七分,三分钟。”

 

他操纵轮椅进入租住的公寓,穿过低矮的白色木栅栏和氤氲着蔷薇芬芳的窗台。修改着晴雨表的房东太太见到他进来便把粉笔扔到放着刚刚泡好的红茶的桌面,将一封用亚麻线封装的信件递给他:“我差点忘了,河文先生的信今早从都柏林寄来,还附信一封叮嘱我告诉你一位客人要来。”布兰点点头,微微的苦笑回应着房东带着歉意的眼神,以及从楼梯上走下准备去参加沙龙的提利昂·兰尼斯特对他参加晚餐的邀请,“要是缺了你这个‘围栏学者’和你的凯尔特神话,我们诗社的晚餐就算有脆皮多汁的烤乳猪也会索然无味的。”

 

布兰再次笑了笑,诗人,作家和评论家住满了贝德福德公园街,这或许是除了低廉的租金外他选择在这里生活的理由。

 

从布兰的房间向外望去,除了那些自从入冬以来就没有变化的景致,还有一辆随处可见的出租马车刚刚在窗棂与山毛榉掩映的街道上停下,一位女子从马车里走出,白色的软帽之下是棕褐色的长发,有如刚刚结束了收获的秋耕土地,也与那和科布里湖无异的绿色双眼相得益彰,她径直走向布兰的公寓,布兰的想法是,那不为裙衬所禁锢的,轻盈而灵动的步伐或许可以充实他的剧本,而那近乎于美——那确实是美的存在,也许能支持他对于剧中女主角的选角与装扮的构思,然而,他难以否认的是,当他看见她迈着轻盈的步伐从马车走向他的公寓,竟有些希望那就是河文所说的“客人”。

 

不久后,他的房门被敲响,在得到了他的同意后房门打开。

 

“你好,布兰登·史塔克先生。我是梅拉·黎德,受布林登·河文先生之邀前来拜访。”

 

那位从马车上走下的女子微笑地朝他行屈膝礼。而布兰也能更为直接地看清楚她软帽之下从斯图亚特王朝的阴影中显现的面容,那令人想起香农河开冻时的微笑是所有人都不能忽略的,尤其是当布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的时候,修长的身影在阴天的室内更显她的独立,像是灰暗天空之下绿色的芒斯特平原上伫立了数个世纪的凯尔特十字。她开口时带着爱尔兰人特有的卷舌音,而轻轻上扬的尾音令她更像是一个法国人。褐色的长发在白色长裙的映衬之下与她绿色的眼睛相得益彰,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开始覆盖收获后的土地,还没开始封冻的绿色河流在那双玻璃质眼珠后流淌,流过自盎格鲁-撒克逊人在爱尔兰岛宣布主权的漫长岁月出现在他的面前,显示着她超越了年龄的成熟。她的温柔与科克郡海岸吹面不寒的西南风无异,她的语气里却处处充满了追求自由的不羁。

 

“你好……梅拉,叫我布兰就行。”他一时间突然忘记了说话的方式,只是对房间里另一张空着的椅子做出手势,梅拉点点头,一边坐下一边用隐藏得极深的雀跃对布兰说话,“我在他作为董事会的剧院里待过一段时间,河文先生的文学造诣在都柏林总督府的社交圈里是公认的,他写的剧我就出演过——不过,此次前来拜访是因为河文先生给我看了你的诗作,说实话,太美了。”

 

“我喜欢你的修辞,布兰。还有你——呃,选择的意象,说实话,我愿意一整天和你讨论这些,没有一个爱尔兰人不会为河边长着青苔的岩石,和库丘林有关的神话,以及那令人向往的丹黯海滩所折服的——”

 

“那些都是爱尔兰的景象啊。”

 

1.

1911年10月12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某地,柯尔庄园

 

梅拉·黎德同样是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的成员,一个芬涅安。这一点布兰是知道的,正如他自已一样。但他几乎不清楚梅拉是否仍然记得她的身份,当他们在柯尔庄园度过了小半个夏末秋初的时候。

 

“我父亲总说,外人不太容易找到柯尔庄园,甚至当为比斯,帕苏朗和达努神族所写的歌谣为凯尔特人所传唱的时候,他们总说它会移动,实际上,这只是因为那些穿过森林的路太过多变,今年的林中小径明年便会杂草丛生。”在前来柯尔庄园的马车上,梅拉半开玩笑地对布兰说道,她就算在这样‘非正式’的时候也会引经据典,这也令布兰更加坚信认识了梅拉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甚于在伦敦时受邀与王尔德共进晚餐。

 

当梅拉背诵一个星期后要演绎的台词时,布兰便会让她先把自己连同稿纸,墨水和钢笔推到湖边好构思新的戏剧。1911年的秋天依附在修长的黄色树叶上,伴随着风经过干燥的林间小径的声音对麦捆之中的田鼠低语,跟随流水亲吻落下了枯黄树叶的湖岸。今天落下的第一片山楸树叶缓缓地躺卧在布兰被些许墨水浸湿的指尖,伴随着笔尖在稿纸上滑动,最终在一行窄窄的文字边停住,下一阵风令这片业已老朽的枯叶终于抵达湖边湿润的泥土。

 

“那儿有一个老婆婆从大路上下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往这里来。”

 

布兰的笔尖停下了优雅的滑动,少年淡漠的脸上滑过一丝忧虑,那仅仅是持续了一个世纪的沉思不动声色的流露。他知道自己手中墨笔的重量,他知道布林登·河文与梅拉·黎德的梦想,他自己的梦想,曾经也属于他父亲的梦想,他想起在伦敦的所见所闻,戏院里当身边一起探讨莎士比亚和斯宾塞的朋友们为舞台上粗鄙可笑的“爱尔兰人”而忍俊不禁。他回忆起存在于老奶妈口中的大饥荒,土豆歉收令爱尔兰人的土地都难以自给,港口里却是一箱箱准备运往不列颠的农产品。这些记忆中鲜活的或是残存的事物令他难以自持地写下揉杂着愤怒的语句,浮动在纸面上的台词像是罗马军团的长盾,隐藏着一把把锋利的西班牙短剑。当那些愤怒像涨了潮的海水吞没戈尔韦郡的沙洲以外淹没他的最后一丝理智时,另一些画面又将他战马一般飞驰的笔尖钉在了纸面上。布林登·河文曾向他讲述法国大革命的景象,正义的目的在暴力的轨道上逐渐随着集体狂热的怒吼撕裂人性的面具,在鲜血之中孵化一个又一个杀人如麻的野兽。

 

天使与魔鬼,正义与邪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那么为了她的自由,爱尔兰应当承受这一切吗?

 

“你该休息一下了,布兰,在秋天沿着湖岸走走总是有好处的。”

 

梅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布兰感到自己的轮椅被推动了,他叹了叹气,试着从争执着的思绪造就的泥潭抽身,搁下钢笔的同时梅拉也得以看清布兰在稿纸正上方书写的标题,“Cathleen ni Houlihan(胡里痕的凯瑟琳)?”她上扬的尾音令布兰感到些许愉悦,“这么说来你在标题中用了盖尔语,然后你却要用英语写这部剧?”

 

“现在听得懂盖尔语的人已经不多了,梅拉。不过我可以用希伯诺英语作为对英格兰人的回应。”布兰拿起还未完成的剧本,在骄傲中略带悲哀地说道,“比如,嗯, It must be down in the town the cheering is.这就是我们爱尔兰人的常用法。”“真有你的,布兰。”

 

布兰微笑着将稿纸从眼前放下,出现在眼前的是倒映着十月天空孤独而空旷镜像的湖面。偶尔有一两片飘落于湖面的枯叶,掠过的昆虫和不时造访的,带着森林味道的清风打搅了它的沉睡。中午时分的阵雨早已将那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洗刷得一尘不染,犹如梅拉白色的长裙。在他视线的尽头,湖面与天空相吻的地方,自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便一直停驻着一群野天鹅。他看着那些白色的美丽生物游走于出露湖面的石块之间,互相梳理着英国山楂花一般洁白,也和湖面一样为落日镀上一层金黄的羽绒,而后在一片由橙黄色逐渐泛上淡黄色的微光之中高昂着瘦长优雅的颈部,仿佛被一个声音提醒着,布兰开始计数着那些在他生命中的第十九个秋天出现的野天鹅。在他的记忆中,同样的黄昏之下湖面之上,那时他也曾计数着那些美丽,神秘而骄傲的生物,那时他的脚步仍然不输身后的梅拉一般轻盈。似乎心有灵犀地,梅拉推动轮椅的声音也渐渐地慢了下来,于是布兰的耳边只剩下一张张脚蹼甚至翅膀上的一根根羽毛拍动水面的声音。当他刚好点到“五十九”时,野天鹅似乎察觉到这两个人的靠近,扇动着巨大却轻盈无比的翅膀离开了水面,巨大而破碎的圆在残存的余晖中为它们所勾勒。

 

布兰的钢笔从指尖悄然无声地滑落于湖岸上的铃兰花之间。

 

“它们自由得像是一群野天鹅。”“可是,布兰,它们就是一群野天鹅。”“因此野天鹅自己也成为了一种喻体,梅拉,象征着自由的喻体。”“那么,布兰,我是否应该这样说,布兰登·史塔克也成为了深邃而博学的喻体呢?”“好吧,梅拉·黎德美丽得像是一个梅拉·黎德。”

 

梅拉·黎德有些迟疑,因为在布兰开口时,那些自天空飞回水面的野天鹅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刚才你在说些什么,布兰?”

 

“没什么。”布兰迟疑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发问突然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梅拉,若是那些野天鹅的自由令它们付出了鲜血的代价,那么这自由是否值得它们去追寻?”

 

他身下的轮椅停了下来。周围泛上了微凉的空气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梅拉从布兰的轮椅后走到他身前的脚步声,背心里的怀表上,机械的零件交击的声音伴随着那鞋底踏过地面的声音令时间无限地延长,布兰看着那白色的背影走到将眼前的景象二等分的山楸一旁,倚靠在和她的发色别无二致的棕褐色树干上,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抽搐的嘴唇欲言又止。

 

“是的,这当然值得。”梅拉·黎德回答道,“被禁锢的生命有何意义呢?就像,如果我方便直言,女人生来就被教导不能拥有选举权,她们的权利似乎就只停留在夙兴夜寐也要保持年轻时的美丽。这是否意味着她们不应该付出代价去追求原本就应该属于她们的自由呢?”

 

“可若是追求自由要让许多人付出他们仍有意义的生命,这样的自由是否又违背了自由原本的意义呢?”“那是因为少数人为了更多人以及他们后代的自由而献出生命,布兰,因为自由不仅仅局限于一个个体,还有一个群体,不仅仅局限于活生生的人,还有活着的人之所以活着的目的。”

 

她像上个世纪处于饥荒之中的中叶,扑在烂菜根上的农人一样,带着超乎了生命甚至灵魂的渴求望着燃尽了最后一缕晚霞,随着野天鹅飞回水面而消失在远方拥有淡漠色彩的丘陵尽头的落日。接着在天空如同行将就木之人一般颤抖的青绿色之中,月亮像是一枚躺卧在濒临北海的沙滩上,被岁月的潮水反复刷洗的残破贝壳,穿越了一天,一年,从亚当堕落的岁月走来,出现在二十世纪的某一天,爱尔兰的夜空。

 

布兰点点头。

 

“我或许知道剧本怎么写下去了,梅拉。”

 

2.

1912年8月22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都柏林,艾比剧院

 

布林登·河文的假眼睛极好地与他那苍白的皮肤融为一体,连同骨骼一样的华发和齐胸的白色胡须使得那双血红色的真眼更为引人注目。布兰没有勇气猜测在他为了兄弟会立誓之前河文为了他的梦想付出的代价,关于这些,布林登·河文只是告诉他,在他出生的那一年自己就被判了叛国罪——然而河文现在仍然活得很好,和那些与他一一握手的兄弟会成员无异。伊曼·瓦列拉高耸的鼻梁完美地修饰着他的假笑,身着陆军少尉制服的迈克尔·柯林斯在必要的礼节结束后坐到了布兰身边,帕特里克·皮尔斯永远凝重的英俊面庞仿佛被他大脑中熟记的法律条文所捆绑,詹姆斯·康诺利选择和后排几位工人打扮的人坐在一起,托马斯·马克唐纳和约翰·马克布莱德同样穿着军官的制服走进剧院,后者整齐梳理的红色头发和令他有了“狐狸杰克”称号的细长鼻子着实令他吸引了剧院里不少女性的目光。

 

“兄弟会目前能够掌握多少军队?”布兰看着身边戎装笔挺的柯林斯和身后的马克唐纳与马克布莱德,想朝布林登·河文发问,随后因为舞台的方向终于亮起灯而终于不再打算开口。

 

“我希望我的钱不要白花,布兰,你一直没让大伙失望。”魁梧的迈克尔·柯林斯捏了捏布兰的肩。“这绝对不输于你在伦敦的所见——如果你去过那里的话,米克,今晚你就会发现爱尔兰人能扮演一个好的编剧而不是舞台上的丑角。”布林登·河文在二层高台的前排坐下,点上一支雪茄吞吐着旧西班牙殖民地的气息。

 

“到这来,彼得,看看米歇尔的结婚礼服。”“这套衣裳可真不赖,说真的。”“你娶我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衣裳,就算到了礼拜天穿的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不说是。咱们从没想过咱们的儿子会穿上专为他的婚礼而做的礼服。还有这么好的一间房子可以把媳妇娶进来。 ”

 

“你怎么把我的名字给用上了?”迈克尔·柯林斯小声地在布兰耳边低语道,布林登·河文那红色的眼睛只需一个像秃鹫朝山羊尸体发起进攻的眼神便让这个并不怎么温和的人闭上了嘴,“冷静些,米克,用乡下佬的读音,迈克尔确实会读成米歇尔。再说了,谁让你的名字在乡下到处都是呢?”古巴人的后代瓦列拉轻轻地拍了拍柯林斯的肩。

 

这部剧确实取材于农村,确切地说,一百一十年前喀拉剌海岸的乡间小村。布景师忠诚地还原了布兰在剧本里提出的要求,道具师则拿出了早已进入博物馆的乡下人服饰,不管是那地面上铺满残留着早已干硬的泥块的稻草,经受过盐和海风洗礼,有一些虫蛀痕迹的桌凳,还是女主人公“布里奇特”围裙上花色不一的补丁,男主人公“彼得”看上去就仿佛能嗅到汗味的粗布短上衣,还有他们即将结婚的儿子“米歇尔”满口让高台上西装革履的贵客们忍俊不禁的乡巴佬腔调,都让暗黄色灯光下的舞台并不宽敞的空间与座无虚席的观众席隔上了一层岁月的玻璃。这一头是二十世纪,另一头却是十八世纪。

 

“有些人的思想仿佛从米勒完成《拾穗者》的年代走来,但下笔尖刻得令人想到义和拳。”布兰想起河文先生褒奖与批判并立的话语,再看着那端着观戏望远镜专注于舞台的兄弟会领袖,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泛上他向来淡漠的脸。他推了推眼镜,这片薄薄的玻璃足以支持他观赏着舞台上的一切。他看着米歇尔为自己和未婚妻得到了神甫超乎他人的祝福而雀跃,看着彼得与布里奇特这对夫妻恩爱之中的抽科打诨,看着彼得期待着嫁妆的用法和对米歇尔未来新娘的称赞,一切都显得如此稀松平常。

 

“我看见一位老婆婆正沿着小路走来。”“那是谁呀,我说?肯定是刚才帕特里克看见的那个陌生女人。”“我想她不会是哪家的邻居,不过她的斗篷把她的脸给遮住了。”“说不定是哪儿的苦命女人听说我们在准备婚礼,来讨一点喜钱。”

 

十八世纪的一切如此稀松平常,直到梅拉·黎德扮演的凯瑟琳披着斗篷缓缓地入场。

 

布兰不得不感叹化妆师那高超的技艺,梅拉的面容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中,伴随着颤颤巍巍的步伐和嘶哑的嗓音喊出:“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令人根本不用猜测这位角色的年龄。就算在她按照剧本上的安排入座后摘下了兜帽,那棕褐色的长发早已被和布林登·河文无异的白色假发所掩盖,那苍白的假发在她的额前垂下了几缕为她实际上比起舞台上的任何人都要年轻的面容增加了遮盖物,除了那科布里湖似的碧绿双眼无法用化妆品掩盖,舞台上的梅拉俨然是剧中那位悲伤的老妇人。为了凸显角色的老朽而刻意耷拉下的眼睑下,那双绿色眼睛朝布兰投向骄傲的目光,专属于布兰的骄傲的目光。

 

“是什么使你流浪?”

 

“家里有太多的陌生人。”梅拉答道。

 

“看上去你是真的有了麻烦。”

 

“我是真的有了麻烦。”梅拉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事给你带来了麻烦?”

 

“我的土地被人夺走了。”梅拉牙间的摩擦声暗示着她积蓄已久的愤怒。

 

“这里得再加一句。”布兰想起来自己给梅拉看刚刚完成的剧本时她曾在这一处开始了感情的激昂的地方做上了属于自己的批注,或者说,她在剧本的许多地方都做出了长短不一的批注。她修改剧本时是那样的专注,与栖息着野天鹅的湖泊别无二致。偶尔会紧咬的嘴唇与蹙起的眉头像是秋天的风经过环绕着柯尔庄园的枯木。“布兰,帕苏朗把爱尔兰划分为几个地方来着?”当布兰为她端上刚刚泡好的红茶时她会抬起头困惑地问道。

 

“你被夺走的土地多吗?”

 

“我的四块美丽的绿色田地。”梅拉紧紧地攥着斗篷,绿色的眼睛之后是掀起了巨大波涛的凯尔特海。

 

“你对老妇人凯瑟琳最终的定义是什么?”当温热的红茶滋润着梅拉干燥的嘴唇时她不禁问道,“除了她对于爱尔兰的象征意义,她还是某些人的代表吗?”这让布兰停下了将自己的茶杯放到嘴边的动作,他将茶杯放回桌上的茶托中让它和残留着糖渍的勺子待在一起,他看着梅拉总是微笑着的脸,那微微上扬的尾音仍然在他的耳边回荡,与1906年10月的某一天有关的回忆迅速地出现,而又突然地消失。他看着梅拉细长的睫毛令绿色眼眸前细微的阴影成为阳光造访的物证,而梅拉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这么大年纪,没有人照顾你吗,夫人?”

 

“没有,那些给我带来他们的爱的情人们,我从没给谁铺过床叠过被。”

 

“你是独自上路的吗,夫人?”

 

“我有我的梦想,我的希望。”

 

“你要实现什么样的希望呢?”

 

“我希望把我失去的美丽田地再夺回来;我希望把闯入我家里的陌生人都赶出去。”

 

“你打算怎么办呢,夫人?”

 

“我有要好的朋友会来帮助我的。他们正聚集在一起来帮助我。他们今天被压下去了,明天会以更强的势头起来。我必须去会我那些朋友了,他们正赶来帮助我,我得去迎接他们。我要叫邻居们一起去迎接他们。”梅拉·黎德从凳子上站起,面对着观众席上的兄弟会成员,面对着观众席上的爱尔兰人,面对着高台之上的布林登·河文与布兰登·史塔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掷地有声地高声吟咏,布兰并不清楚是否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她眼中的泪花,河文先生夹着雪茄的手指随着梅拉的声音轻轻地敲击高台的护栏,布兰身旁的迈克尔·柯林斯攥紧了手套之下的拳头。

 

“你可以将胡里痕的凯瑟琳理解为一个悲剧。她在婚礼前夕的喜剧中出现,在米歇尔因为她煽动的话语而抛弃了一切随着她投身斗争的悲剧作结。她打碎了一个圆满的家庭,当她带着英格兰人留下的伤痕作为爱尔兰的象征走到洋溢着温暖的炉火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一个家庭,或者成千上万个家庭的悲剧便就此开始。”布兰终于回答道,梅拉点点头,夹起最后一块方糖扔进了布兰的茶杯,夏天的气息伴随着山楂花的芬芳,依偎在六月的阳光填满柯尔庄园每一个房间的每一处空白。“但如你所说——”

 

“少数人为了更多人以及他们后代的自由而献出生命。”布兰与梅拉异口同声。

 

“米歇尔,米歇尔!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参加法国军队,我们还要结婚呢!”

 

舞台之上那未婚妻德莉亚紧紧地搂住了米歇尔,梅拉的吟唱伴随着爱尔兰的风笛声和无数从村庄中跑向喀拉剌海边的法军营地的脚步声而响起:“他们将永远在诉说,人们将永远倾听。”米歇尔挣脱了德莉亚,在一阵迟疑后跑出门外,只留下德莉亚与母亲布里奇特相拥而泣。而父亲彼得望向窗外逐渐远去的梅拉,此时她已经摘下了假发,轻盈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显示着她骄傲的独立。“你看见一个老婆婆顺着小路下去吗?”他问米歇尔的弟弟帕特里克。

 

“没看见。我只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她走路的样子好像一位女王。”帕特里克回答道。

 

观众席上的兄弟会成员与没有参加甚至未曾听说过兄弟会的爱尔兰人之间,信仰天主教与信仰新教的爱尔兰人之间,富有的或者贫穷的爱尔兰人之间,爱尔兰男人与爱尔兰女人之间,掌声雷动。

 

3.

1913年9月4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都柏林,布兰的寓所

 

“他们来帮助我,那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很多人现在脸色红润,将会变得脸色苍白;很多人现在还能自由地在山坡、沼泽和树丛间穿行,将会被遣往遥远村镇难走的街上;很多人攒了钱,却来不及花了。很多孩子出生,在他受洗被命名的时候,却没了父亲。很多人现在脸色红润,将为我而变得脸色苍白。但这一切,他们都会认为值得。”

 

布兰将剧本扔在桌上,被繁杂的事物所侵蚀的蓝色眼睛仿佛被近日的所见而腐蚀掉原有的神采。他无力地望着桌上被布林登·河文,梅拉,以及他自己视为骄傲的话语,那些“像是罗马军团的长盾,隐藏着一把把锋利的西班牙短剑”的话语。他看着靠在保留着木纹的窗棂边的梅拉,她的脸隐藏在窗帘的阴影中,像是夏夜安放着尼尼微历代皇冠的星空为乌云所遮掩。骨瓷茶杯之中残留着一层薄薄的糖渍,酒精的味道取代了红茶的芬芳钻进布兰肺部的每一个细胞。他试图开口朝梅拉说些什么,刚刚抵达牙尖的词汇被一把无形的利斧连带着他的舌头一起劈断。他摇摇头,只是从盛放威士忌的酒瓶之中倒出新的酒液,填满两个酒杯,梅拉拿起其中之一。

 

她身后的窗外,是此伏彼起的劣质皮鞋踏过的声音,火焰啃噬火把令燃烧的松油滴落鹅卵石路面的声音,居住在大街小巷的风搅动旗帜的声音,游行的人们怒吼的声音。

 

“詹姆斯·拉尔金万岁!”“诺兰万岁!”“打倒墨菲!”“工会万岁!”

 

“所以,为了这些?”布兰摊摊手,钢笔的笔尖钉在了遗留着印刷机余温的报纸上,拉尔金的大胡子淹没在逐渐扩散开来的墨水之中,“这还是那个我希望——我们希望去拯救的祖国吗?梅拉?他们所关心的只不过是能在满是油污的小柜里摸索出新的半便士,然后为了新的半便士而发了疯般地祷告,直到骨髓干尽。”

 

“你不懂,布兰。”梅拉·黎德摇摇头,她干燥的嗓子并没有因为酒液的滋润而有所好转,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嘶哑,和老妇人凯瑟琳失去了区别,“如果我们没有办法用笔让爱尔兰人了解自己的身份,那么枪炮是能让他们及早清醒的更好方式。我们的笔喂不饱爱尔兰人啊,布兰,当大脑因为饥饿而停止了工作,那么就算这个大脑之中储存着再高尚的精神又有何用?”

 

“那么我们要教导爱尔兰人,要为了灵验的祷告和储蓄里加上半便士而对英格兰人——不论是冲进工人住房打死工会成员的恶棍,还是那些仅仅为了比我们高不了多少的薪水而在都柏林总督府里工作的母亲和父亲——大开杀戒么?要为了一个难以让那些吃不饱的人理解的符号,而让他们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自由的步伐变得处处受限,攒了钱却来不及花,孩子受洗命名的时候没了父亲?然后在他们——我们付出了这些代价而拯救了我们的祖国,却发现他们和被英格兰人统治时无异,仍然为了储蓄里加上半便士而疯狂地祷告直到骨髓干尽,这又有什么意义?”

 

“那么你想光凭笔和墨水就能把都柏林总督府赶走吗?你想让我们穿着西服或者紧身胸衣,邀请英格兰人到他们建造的华丽殿堂上,跳几支华尔兹,然后对他们说,我们讨厌你们,哦,但是为了让被你们饿死过几百万人的爱尔兰不死人,也为了你们少死点人,请你们滚蛋,是吗?”

 

梅拉·黎德缓缓地从窗帘的阴影之中走出,酒精令她早已苍白的脸泛上一层红色,容纳着科布里湖的绿色眼眸中是交错的血丝。她看上去似乎是在苦笑,而锅中之鱼一般微微抽搐的嘴角和与红头伯劳的颈羽无异的眼睑则告诉着布兰她的悲伤,那悲伤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那悲伤是否包含着其他的感情?附着在向中心挤压的双眉之上,是与怀表的指针缓缓的移动而一点点增加的怜悯,哀悼,绝望——焦躁,憎恶,以及一丝丝的,怀念。她朝布兰走来,酒杯里透明而辛辣的酒液随着手指的颤抖,牵连着她的心脏微微的颤动而起伏不定。她朝布兰堆放着所有与凯尔特的神话与爱尔兰人的抗争有关的剧作的书桌走来,酒杯里透明而辛辣的酒液顺着食道滑入胃部,刺痛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第一行泪水夺眶而出。

 

“为了这些,那些爱尔兰人的鲜血流淌在爱尔兰的土地上。为了这些,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已经死了,还有罗伯特·埃默特,渥福·童以及终于结束了与癌症的挣扎的河文先生。为了这些,胡里痕的凯瑟琳走到茅屋里叫即将结婚的恋人分开。为了这些,‘他们将永远在诉说,人们将永远倾听’。”

 

“少数人为了多数人以及他们后代的自由献出生命。”梅拉一个人说道,第一滴结束了在她脸上的长途旅行的泪水滴落在布兰仍然沾着墨水污迹的指尖,她走出房间。

 

“我真怀念我们在柯尔庄园的时候,梅拉。”布兰的声音令梅拉在门槛边迟疑了,正如在他的戏剧里,德莉亚的搂抱令米歇尔迟疑。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布兰。”梅拉最终走出房门。

 

布兰抬起头,窗边除了厚重的窗帘再无他物。没有变化的,是此伏彼起的劣质皮鞋踏过的声音,火焰啃噬火把令燃烧的松油滴落鹅卵石路面的声音,居住在大街小巷的风搅动旗帜的声音,游行的人们怒吼的声音。

 

“詹姆斯·拉尔金万岁!”“诺兰万岁!”“打倒墨菲!”“工会万岁!”

 

他似乎没有听到“爱尔兰万岁”。

 

一片山楸树叶随着搅动着旗帜与标语的风进入室内,缓缓地躺卧在布兰残存着梅拉的泪水的指尖,伴随着笔尖在稿纸上滑动,最终在一行窄窄的文字边停住,没有下一阵风令这片业已老朽的枯叶抵达湖边湿润的泥土。

 

“理想浪漫的爱尔兰已经死去,

和布林登·河文一起埋在坟里。”

 

4.

1916年12月24日,法兰西共和国,自布列塔尼到巴黎的火车

 

下午四点二十分出发的这班生性宽厚的漂亮火车并没有让布兰和梅拉失望,战时的法兰西就算平日里从来没有准点过的火车也会准点得更甚于德国人。自从他们刚刚踏上充斥着劣质皮革气味的三等车厢,这班史蒂芬孙时代的遗留物便一直在从与不列颠无异的布列塔尼阴郁寒冷的北部海岸到环绕着葡萄庄园与农场的巴黎盆地之间,喷吐着象征着上一个时代的荣耀的蒸汽。现在已经是平安夜,梅拉失神地望着每到一个小站时,下去或者上来的乘客。布兰停摆的怀表迷乱了时间也搅乱他自从离开都柏林以来的思绪。

 

我曾在黄昏时与他们相见,那一张张鲜活的脸,来自灰色的柜台与桌椅,十八世纪的屋宇之间。

 

“在一开始我们就要夺取邮政总局。”托马斯·克拉克覆盖了上嘴唇的大胡子在瘦削的脸庞之前显得格外突出,他的话语就像那仿佛被刻刀削过的脸一般斩钉截铁。而这仿佛不容置疑的提议立即遭到了迈克尔·柯林斯的反对,“它太过明显,汤姆,我们没法取得补给,英格兰人包围我们就像捕鱼那样简单,到了撤离的时候我们又没法撤离——”“这是血祭,米克,成功以后我们自然没话说,失败则会用我们的鲜血唤醒爱尔兰人。”伊曼·瓦列拉这一次没有作出假笑。大衣上满是煤炭痕迹的詹姆斯·康诺利表示认可,柯林斯试图争辩,但除了布兰与梅拉,废弃的仓库里的兄弟会成员没有一人对他表示赞同。布兰朝自三年前的争执后首次和他达成共识的梅拉望了一眼,她则望着聚在桌边开会的众人,回应布兰的,仅仅是急切的眼神与半张的皲裂的嘴唇。

 

“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米克?”当托马斯·克拉克宣布散会时,布兰朝向他们走来的柯林斯问道,梅拉更为急切地补充道:“当爱尔兰的男人为了她的自由而流血时,爱尔兰的女人不应像平日里的议员选举那样被落在他们身后。”

 

迈克尔·柯林斯笑了笑,半蹲下来好让自己被高大的身躯撑起的脸与轮椅上的布兰直视,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你们要守在码头,会有一船军火从德国运来。我需要你们和他们做好联络。”

 

我谈话未完就已想到,一个讽刺故事或笑话,为了坐在俱乐部的火炉边,说给一个伙伴开心一下。

 

“现在什么时候了,布兰?”梅拉转过头来问他,她的微笑已经随着复活节那天凯尔特海尽头的余晖燃烧殆尽,只留下最后的温柔伴随她嘶哑的嗓音进入夜晚。布兰掏出早已停摆的怀表,远处仿佛停留在墨洛温王朝的黑夜中,战时的灯火管制令平安夜的焰火表演没有在地平线上升起。梅拉没有再说些什么,随后将一张毛毯从脚下的行李箱中取出为自己和布兰盖好,她掀开木箱子的夹层,一把韦伯利转轮手枪躺卧在那里。

 

“前半夜我来看着,等到你的时候如果你太累了,可以把我叫醒。我知道你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布兰。”她将手枪藏在毛毯之下的枪套中对布兰说道,自从逃离都柏林以来他们一直在躲避着英国情报人员的监视,法兰西已经不再是那个于1798年时爱尔兰坚定的盟友了,对威廉皇帝的战争将两个曾经不共戴天的仇人捆在一起,追捕“分裂分子”的英国人随时可能在布列塔尼出现。布兰点点头,随即将视线投向窗外鲜有光明的无尽黑色。

 

他记得那一张张在十八世纪的废弃建筑物中争论着复活节起义诸项事宜的老友的脸,那些布林登·河文的继任者们,曾经在艾比剧院一起观看他的得意之作的兄弟会成员们,陌生而又熟悉,熟悉而又陌生。帕特里克·皮尔斯曾主持着学校的教习,詹姆斯·康诺利总会穿着残留着煤炭痕迹的大衣准备赞成皮尔斯的观点,约翰·马克布莱德身上酒精的味道就像依附着女人的香水一样形影不离......他们都在即兴的荒诞喜剧中,辞却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他们仿佛布列塔尼的某所小村庄的旅馆里,随着壁炉的火焰将“都柏林的暴动已平息”的报纸吞噬而一同陨落,在升起的灰烬中幻化出他们的脸,在那些脸上有爱尔兰人的泪水流淌过,有爱尔兰人的血液爬行过。

 

他与梅拉终究没能等到那一艘柯林斯所说的,载满军火的轮船。当进入都柏林的英格兰士兵端起步枪朝他们开火,从码头的一艘空船上跳下来两个人将他们接了上去,也就是在爱尔兰的海岸渐行渐远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或许柯林斯已经从兄弟会的傲慢与狂妄之中预见了一切——

 

但他还是从容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邮政大楼和兄弟会的同胞们并肩与英格兰人血战。

 

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一场太过长久的牺牲后,人的心脏便会变为石头,那什么时候才算足够?他们的牺牲是否值得?“少数人为了多数人以及他们后代的自由献出生命。”但当那少数人献出生命后,多数人以及他们的后代仍然徘徊在黑夜的中心看不见自由的曙光,这样的牺牲又是否值得?在那片开满灯心草与铃兰花,爱尔兰的国色随处可见的碧绿郊野上,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他只能轻声地悼念那些已经被英格兰的屠夫射杀的战友:

 

“马克唐纳与马克布莱德,

 

还有康诺利以及皮尔斯。”

 

这时布兰的肩头感受到了一些重量,他才突然意识到,终于抵抗不住疲惫的梅拉已经伏在了他的肩上,棕褐色的卷发与他的脸颊相触。一种奇异的,从未出现的感情迅速地占领他的大脑。那个骄傲,独立而乐观的梅拉,总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的梅拉,从每一道目光里都透露着高贵,坚毅与温柔并驾齐驱的梅拉,已经成为斗争的浪潮席卷下疲惫不堪的渔人。她是一个斗士,也是一个——女子。她此时需要一个依靠,而自己会成为那个依靠吗?布兰不敢确信,尽管他并不敢承认,但他在某些事情上,或许已经和她达成了共识。他的余光停驻在梅拉安静地陷入沉睡的脸上,右手放在枪套边手枪的枪柄上,左手则有些不确定地找到了梅拉的右手,回忆着柯尔庄园的晚夏与初秋,枯叶飘落在野天鹅栖息的湖面上,梅拉在背完台词后会踩着日落的尾声,推着他沿着湖岸散步,他会在梅拉放慢脚步时计算着野天鹅的数量,从一到五十九,然后和梅拉讨论着诗歌,戏剧,还有自由。

 

布兰能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像是冬天柯尔庄园的壁炉一样的暖意,任凭火车在不算平整的铁轨上颠簸令她有时会睁开那绿色的眼睛而又轻轻合上,他并不清楚她是否醒来过,只是感觉到她扣紧了自己左手,她皲裂的嘴唇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谢谢你,布兰。”“睡吧,梅拉——平安夜快乐。”

 

没有英格兰人打扰梅拉的沉睡与布兰的回忆,一夜平安。

 

5.

1920年4月25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都柏林,某个地方

 

“......而我们的斗争不会因为你们将我们的弟兄之一之二绞死抑或枪毙告终。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幸存者,他们的后代将为了先辈的尊严而向着凯尔特人的自由前进。爱尔兰共和军敬上。”

 

布兰完成了传单的落款,他将这张免去了所有的装饰,只剩下煽动的话语和赤裸裸的威胁的底稿交给打字机前的梅拉。当钢笔笔尖撕裂纸面,黑色的墨水浸透下一层的稿纸与更深的红色心脏,眼前行将就木的蜡烛散发出昏黄的光,令笔杆的阴影在已经完成的一个个单词上跳跃,幻化出一张又一张爱尔兰人的脸,从十八世纪的灰色屋宇中走出的爱尔兰人的脸。他知道自己笔杆与墨水的重量,它们将一个个字母组成单词,将一个个单词组成仿佛从芒斯特的深邃湖中升起,挥舞着三色旗的凯尔特女神,指引爱尔兰人追求独立与自由的句子。“又一次,我动动笔杆子指挥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人去杀另一群我素不相识的人。”他说道,挺立了大半个晚上的后背终于靠在了轮椅的靠背上。

 

“你的意思是你在指挥我咯?”迈克尔·柯林斯端上两杯咖啡,双臂抱在胸前。“也不想想谁是老大?”

 

“那当然是你,米克。”梅拉的双手一边在打字机上飞动一边抢在布兰之前回答道,紧接着她的矛头开始指向布兰:“神啊,布兰,你还真是个错别字大王。这个单词不能加上r,我已经强调过无数遍了,你难道是阿尔斯特乡间除了泥巴和马铃薯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农民吗?”“巧了,梅拉,我也强调过无数遍,这恰好是阿尔斯特乡间除了泥巴和马铃薯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农民的惯用法。”“但是这一次我们的传单是给英格兰人。”

 

布兰摊开手,梅拉耸耸肩。布兰突然发现他再想开口反驳时,梅拉已经重新拿起钢笔在那些句子一旁加上了属于自己的修改和批注,正如在柯尔庄园的十月,暮色将至的天空下,梅拉从衣兜中取出永远削得像凯尔特骑兵的长矛一样锋利的铅笔,将他花了两个小时相好的句子全部划掉,告诉他应该换成所谓的“正确用法”和更易于被爱尔兰人接受的方式,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再去争辩,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表示同意。而当他在夜晚的灯下重新拿出那些面目全非的稿纸,惊讶地发现梅拉的修改几乎令他拍案叫绝。

 

“十分钟后把传单给我,头一千份早上之前就能印好,等到英格兰的高官们在餐桌前等着烤牛肉送上,他们要么会发现它,要么就会发现他们的侍者从盘子里拿出的一把手枪。”柯林斯将房门带上,干净利落。一如他们秘密回到都柏林时,他带着马车亲自在凌晨时分的码头迎接之时,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幸存者互相拥抱,热泪盈眶。

 

“看看米克的小伙子们在梅欧郡,西利默里克郡,蒙特乔伊监狱和都柏林干的好事啊,布兰。要是复活节的行动是由米克指挥,一切都会好很多。”梅拉完成了打字机上的工作,从桌上拿出一份今天的报纸,“‘警察局长被打成筛子’,神啊,当那个干了这事的男孩兴冲冲地拿着这份报纸跑去和米克报告,他却说,‘为什么用一颗子弹可以办到的事却用了12颗子弹!你以为子弹是树上长出来的么?’”她还没有说完便笑了起来,布兰则微笑地注视着几乎伏在了桌面上的梅拉,看着那在上一次离开爱尔兰后便难以笑得这样放纵的脸,他隐藏着自己的态度,两种不同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心脏里交织,像是两个子弹打光,刺刀折断的士兵用拳头和牙齿缠斗在一起,令他上扬的嘴角在梅拉的笑声中凝固。诚然,他一向不喜欢为了独立的理由而夺去那些英格兰人的生命或是召唤爱尔兰人放弃生命,而眼下战火在爱尔兰的大街小巷燃烧,每一次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往复,都有新的英格兰人与爱尔兰人的血液流进这片属于胡里痕的凯瑟琳的,“四块美丽的绿色田地”。

 

“少数人为了更多人以及他们后代的自由而献出生命。”在回忆的尽头,梅拉在落满枯叶的柯尔庄园,在都柏林与游行咫尺之隔的旧时寓所,在每一次回忆的最后,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抑或凯瑟琳的嘶哑嗓音对他说道。

 

“布兰?”梅拉的呼唤令他终于意识到,现在是1920年,他们在都柏林的某个地方,梅拉坐在他的对面,早已停止了那放纵的笑,“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问道,也令他终于意识到,他上扬的嘴角随着自己的思绪凝固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从1800年合并法案签订到复活节起义那么久吧,他想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你不会认为我被米克迷住了?”现在她的笑容像是猎人对陷阱前的猎物的引诱,也令轮椅上年轻的剧作家有些不知所措。“我......”“逗你玩,布兰,你严肃得就像准备进行祭祀的德鲁伊,我当然知道米克已经和凯蒂约定好战争结束后要举行一场大婚礼,伊曼·瓦列拉当伴郎,英格兰佬的乔治首相和丘吉尔要来当伴娘——天哪,十分钟了。”

 

梅拉起身将打好的传单拿起,经过布兰走出房间,忍住笑选择性地忽视他惊魂未定的样子。

 

6.

1923年1月30日,爱尔兰自由邦,都柏林,议会

 

“我今天是为诸多不平之事而来,先生们。”

 

布兰可能是今天第一个进入议会的人,一个依靠着轮椅移动的人比起那些两脚健全并且在过去数年内的战争中未曾受过一点伤害的人来的要早,而梅拉也总会和他一起进入这座终于完全由爱尔兰人掌管的建筑——坐在旁听席位而非议员席位上。这是自他在英格兰人终于对柯林斯领导的斗争作出妥协后当选自由邦参议员以来的常态。他让威利斯,那个自内战爆发后便被柯林斯派在他的公寓作为保镖的大个子,先等一等他,他不希望如此早地离开轮椅坐上参议员的包裹着牛皮的椅子,因为那里与曾经属于迈克尔·柯林斯的发言席相距甚远。他让威利斯将自己推上柯林斯曾经站立着劝说议员们接受1921年《英爱条约》的地方,回忆着他面对一片“叛国贼”的骂声几乎是哽咽着发出的怒吼:

 

“如果国家独立的代价就是在我的名字上抹黑的话,我很愿意承担!”

 

现在曾经和凯蒂约定一场“伊曼·瓦列拉当伴郎,英格兰佬的乔治首相和丘吉尔要来当伴娘”的婚礼的那个人已经和布林登·河文一起埋葬在爱尔兰的土地上,杀死他的不是英格兰人,而是爱尔兰人,他毕生致力于拯救的爱尔兰人。布兰记得,记得1922年1月16日,梅拉推着他前往坐落于圣母街的都柏林城堡观看交接仪式的时候,“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旗帜在阴郁的天空中随着英格兰军官的命令与挥舞的佩剑而缓缓落下,那来自大西洋的风,那数十个世纪不变地抚摸着爱尔兰绿色田野的风,搅动着绿白黄三色旗在那曾经象征着伦敦的霸权的旗杆上缓缓升起,布兰颤抖的指尖再一次染上了梅拉滑落的泪水,而迟到了七分钟的柯林斯回应着前爱尔兰总督菲茨萨兰子爵的责难:

 

“我不过是迟到了七分钟,而你们让我们等了七百年。”

 

“你总是到得那么早,史塔克参议员。”科斯格雷夫主席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更多的参议员走进议会大厅的脚步声。布兰让威利斯将他推回参议员的座位,望着旁听席上梅拉充满了希望的目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提案。迈克尔·柯林斯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这里回响,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争执声,以及一双双从来没有接触过泥泞的皮鞋低踏过光滑的地面的声音——威利斯将他扶上座位,轮椅的部件互相摩擦的声音停了下来。

 

“你要记住你留在这里的理由,布兰,当乔伊斯,贝克特,王尔德,萧伯纳都选择离开的时候,你要记住你的梦想,布林登·河文的梦想,米克的梦想,1916年死在邮政大楼和英格兰人的刑场的弟兄们的梦想,我们所有人的梦想。”在前一天夜里,梅拉为他杯中的咖啡加上最后一块方糖时对他说道,而当布兰询问她是否需要修改提案,梅拉摇了摇头,“这便是你自己的感情,布兰,追随它,相信它。让它为你指引方向,就像你在过去的日子里创作的诗歌与剧本那样。”

 

“我们知道他们有梦,我们知道他们曾有梦并且知道他们已经死去,这就够了。”

 

“那难道是无谓的死亡吗?”

 

“为了这些,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已经死了,还有罗伯特·埃默特,渥福·童。”

 

“人生在世无非祷告和存钱储蓄。”

 

“理想浪漫的爱尔兰已经死去。”

 

“在座的诸位都是由爱尔兰人民选出的代表,而我想对爱尔兰人民的代表们说的无非也就是这些,我们的爱尔兰已经重获自由,但纵观我们的现状,距离布林登·河文先生,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的领导者,以及众多爱尔兰人希望看见的自由仍然相距甚远。”布兰登·史塔克在提交议案时面朝对面坐着的共和党,也让威利斯协助他转动轮椅好让身后盖尔人协会的党员看见他平静的,有如柯尔庄园的湖面般不起一丝波澜的脸。他听到背对着他的声音传来:“那么,我需要告诉你,迈克尔·柯林斯的支持者,我们离自由相距甚远的原因在于他和英格兰人签订的卖国协定!”此话一出便招致众多褒扬之词,布兰望向旁听席上的梅拉,那绿色的眼睛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那么我要提醒你,先生,爱尔兰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有柯林斯的条约,在座的各位不是处于被追捕状态就是英格兰人的枪下冤魂。”当布兰的轮椅转向共和党时,他身后的盖尔人协会也传来一阵叫好声,直至科斯格雷夫拍着桌子让议会大厅重归安静,“我所说的和是否向乔治五世宣誓效忠无关。独立至今,我们在妇女权利的争取上毫无建树,新教徒被排斥在议会大厅之外。而那些多元化的价值观正是我们在革命时争取的目标。”布兰继续说道,他的目光继续投向梅拉,她的微笑则激励着他继续说出那些大厅里西装革履的人们竭力回避的内容,“抱歉,史塔克议员,我不记得我们有说过要让他们获得选举权——”“就我所知,当我和旁听席上的一位女士为老共和军撰写和印发传单时,你好像不在那。”

 

布兰听不出感情的声音仿佛一把盖尔人的利斧,梅拉想道。她看着那个轮椅上年轻的剧作家用充满平和而易于被误解为淡漠的声音朝议会里所有的人发表着他未经她修改的演讲,而那份同样未经她修改的提案正在科斯格雷夫主席的手上,她察觉到主席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但那个曾经在某一年的平安夜里,给自己一个可靠的肩膀和一顿不受打扰的安眠的少年,现在仍然在持续着他那希望渺茫的奋斗——

 

那是他和她一起的奋斗。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不知道是否与在座的各位之一二有关——有人以自由邦政府的名义向罗马教皇发出电报,说什么‘安息在您圣洁的脚下,我们的一生都奉献给您,年高德劭的长者’。请问,当我们不再亲吻乔治五世的靴子而去亲吻本笃十五世的靴子,那么爱尔兰和没有独立时有什么两样?

 

我所希望看到的爱尔兰,或者说,绝大部分爱尔兰人民希望看到的爱尔兰,是一个宽容,开放,自由,和那个英格兰人治下中世纪一般充满禁忌的爱尔兰有所区别的爱尔兰。是能够正视自己而不是回避现实的爱尔兰。她会是所有盖尔人后裔的家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无论是说着盖尔语的人还是说着英语的人,都能够放下彼此的分歧,坦诚相待。直到那时,胡里痕的凯瑟琳才不会走到新婚人家呼唤新郎参与斗争,直到那时,我们活着的目的不再是为充满油污的柜子里多上一两个便士而疯狂祈祷——

 

直到那时,每一个爱尔兰人才能在经历了祖辈与父辈的苦难之后由衷地说道:‘我是一个自由的爱尔兰人。’”

 

“你认为他们会听得进去吗,梅拉?”当他被梅拉推着离开议会大厅时他轻轻地问道,他放了威利斯一天假,她推着他离开这个充斥着争吵与否定,傲慢与偏见的地方。她知道他的想法,那懦弱的家伙还居其位,那傲慢无耻之徒依然逍遥。一个依靠着兄弟会的经历成为参议员并选择为那些被忽视的群体发声的剧作家终究力量有限——这就是她能回应他的话语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但愿吧。”梅拉苦笑着说道。

 

他们走过都柏林的街头,战争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消除,被英格兰人的炮弹炸毁的邮政大楼和被爱尔兰人的炮弹炸毁的四法院的维修工作仍然在进行,不时有破碎的砖瓦停留在路面低洼一些的地方,等待着新的雨水带来新的积水将他们浸湿抑或淹没。无数个弹孔留在了电影院描摹着海报的墙上,在它们的一旁是挎着步枪的国民军士兵和他们小小的临时岗哨。布兰注视着街边残留着雨水的长椅,任凭1923年开头的寒风顺着山毛榉的枯枝滑进大衣之下衬衫的领口,让最后两片枯叶终于依依不舍地与那上了年纪的人一般枯瘦的枝干分离,飘落到街边昔日的马车车辙与自己膝上的神话集。“我们......好吧,梅拉,我真怀念我们在柯尔庄园的时候。”

 

“这话你在1913年说过。”“因此,我更怀念我们在柯尔庄园的时候。”“这又是什么新的修辞或者——逻辑?”“我不知道。”“那我给它起个名,布兰登·史塔克逻辑。”“好吧,梅拉·黎德命名法,这样公平了吧?”

 

梅拉·黎德有些迟疑,因为在布兰开口时一片落在他肩头的枯叶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刚才你在说些什么,布兰?”

 

“我说,看看这些,如果我不在议会里把所有人惹毛让他们把我赶走,我一时半会回不了柯尔庄园。”“但总会有一天,邮政大楼将成为人们悼念兄弟会的弟兄们的纪念馆,四法院则会恢复它的本职,雨水会带着我们昔日的创伤流入历史的下水道,电影院会一如既往地挤满了老人,年轻人与孩子。然后,布兰,你还要写一部又一部新的剧本,为了重获自由的爱尔兰而写。”

 

“那你呢,梅拉?”“我会继续在艾比剧院担任主演,演你写的剧,在这之前,从你的原稿中挑出需要纠正的措辞和表达。”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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